小女孩到底是離開了,可見被派來糾纏我的人并不是真天真,她只是認真。在確認了我的確很反感宗教聯盟之后,她選擇暫時離開。仔細回憶一下,小女孩那種認真的目光給了我強烈的震撼,我覺得她不會就此放棄。
宗教聯盟總能訓練出一些為了理想獻身的瘋子,這才是我最怕他們的地方。
藤秋顏這一覺睡到了中午,我就為她守門守到中午。自從小女孩離去之后,再也沒人來打攪過我們。
睡眼惺忪的藤秋顏從床上爬起來,頭發亂七八糟,臉色也不太健康。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最丑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藤秋顏捂住臉飛快沖入衛生間。
我很佩服這位姐姐的確夠冷靜,就算是這種尷尬時刻,她都能坐到不發出哪怕是一聲驚呼。
從衛生間里煥然一新出來的藤秋顏面對我表現出了滿臉的不自在,這位昔日讓人想一想就頭皮發麻的女治安官此時難得表現出了一絲小女兒情態。唯一和我認識的其他女孩不同,這位女治安官的情緒壓制得挺迅猛,很快她就平靜下來。
“今天謝謝你了。”
“不客氣,彼此彼此。”我想起一路上被滕秋萍笨拙照顧的經歷,心頭總是有點暖,“餓了吧?我們去吃東西?”
藤秋顏搖頭:“不必了,那天我當眾頂撞我哥,家里想必已經有所反應。你總不能坐在酒店里讓他們一個個找上門來,還是陪我回一次家吧。”
“不要這么快見家長吧?”我習慣性地嘴賤道,“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藤秋顏難得臉紅地做了個要打我的動作。
帝國酒店不愧是整個首都最佳住宿場所之一,從這里去到大多數地方交通都相當便利。藤秋顏的父親是能源部副部長,府邸居然在郊區。我和藤秋顏并肩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外面的車流和人流漸漸稀少,看著人人拼命朝市中心奔忙,恍惚間有一種逆流而上的感覺。
遠和近。行走的方向。永遠是人生的最重要主題之一。
能源部副部長張騰躍的住處看似和那些高官豪宅區別不大,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庭院內的綠化似乎好得過分。我和藤秋顏下車的時候,出租車司機還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們,似乎以為我們是來找部長大人辦事的。
應該算是回家了的藤秋顏臉色很差。在有衛兵站崗的自家門口,她看著我,鄭重而嚴肅地重復了一遍我們曾經談論過的某個話題。
“請記住一點,我叫藤秋顏,不姓張。”
這一刻藤秋顏表現出的堅毅讓我動容,我看著這個比我高出不少的美女,無聲笑笑,輕輕撫開她耳畔的一絲亂發。
“放心,我知道了。”
“謝謝。”
感覺藤秋顏長出了一口氣,我昂起頭,輕輕拉住藤秋顏的左手。
“進去吧。”
衛兵表現出了相當強勢的專業素養,哪怕他在我看來幾乎弱得像晚期絕癥病人。在通過對講機通報之后,藤秋顏和我獲準進入張家小院。
沒有人迎接,自己進去。這待遇讓我微微皺眉,看來藤秋顏跟家里關系的確糟糕到了一定程度。
張家的院子并不大,搭了爬滿蔓藤的架子,也有個小小的水塘,還有個人種植的種種花草植物圍成一個不大的小小花田。能源部副部長的家里搞得像農業部有沒有?我用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同時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不用艾爾西婭指導就能看得出哪里藏了人,哪里有古怪的監視設備。
這種感覺熟悉得很,就像曾經擁有了藝術才能拿起琴就能彈曲子一樣。
我面色古怪地走在后面,看著藤秋顏因為挺胸昂首微高的雙肩,問艾爾西婭:“女神姐姐……我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有點不對勁……?”
艾爾西婭又是在我提問還沒結束的時候就給出答案。
“戰藝。”
我一拍頭。
“了解。”
再沒廢話。
進入張府的我其實頗有些不自在,也有些隱隱的擔心。畢竟這里是首都,每一件事所涉及的利益和人際關系都遠超平日我的想象,我很難想象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判斷是否還能保持正確——好吧,其實以前也沒正確過多少次。
這是一種面對浩瀚世界時,鄉下人理所當然的擔憂。
現在的情況卻和想象中不太一樣。經過一場大病,又在一個古老圖書館里被無數熟悉感覺沖擊,我的信念中仿佛多了某些東西。
那種滄桑中看淡一切的情緒雖然還不太能夠明晰,還是足夠讓我提振少許信心。
就像今天這種場合,別看張家府邸貌似威嚴,門口還有兩個訓練有素的衛兵站崗。我總覺得這房子周圍的防護措施跟紙糊的差不多,哥哥我三拳兩腳就能拆了這里。這可不是盲目自信,是像之前看劉洋洋跟人打架時的感覺一樣,覺得本應如此。
戰神的智慧?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明白一些為什么“戰藝”會叫這種土得掉渣的名字了。
可能這就是一種跟戰斗有關的智慧,凡是我的所見所感,都能迅速在腦海中生成連串反應,找到一種解決方案?
艾爾西婭顯然是了解我的,目前對于我來說力量已不必繼續提升,只經歷了艾雪幾次特訓的我更需要豐富經驗來充實自己。
這他娘的可是件大好事……
腦海中轉過許多念頭,藤秋顏已帶著我穿過眼前建筑。內置的樸素裝飾讓人很難想象這是一位國家副部級高官的住所,我覺得石輕石公子吃喝玩樂的地方都比這里奢華無數倍。
穿行過前面的建筑大廳,居然有個后門。在后庭處的半露天花園里,整體以白色調為主的欄桿和石頭臺子組成了相當雅致的場景。圍著白色石臺有兩人坐在欄桿旁,倚欄飲酒,時不時微風陣陣吹過兩人,倒讓人覺得眼前的景致的確是相當美好。
停了腳步,臉色恢復到刻板冰冷的藤秋顏望著那兩人,抿住嘴唇沒有說話。
那兩個憑欄而坐的男人我認得其中一人,赫然是之前在車站對我們極盡輕蔑取笑的張瀟。另外那個年紀頗大的長者一頭黑白混雜的頭發,面貌眉宇依稀和藤秋顏相似,說不得自然是堂堂的能源部副部長,下一任國家副總理的不二人選張騰躍了。
做官做久了的老頭,這是我對張騰躍的第一印象。長期的官場生活讓這個五十歲出頭的老家伙表情近似于麻木,看到我和藤秋顏走近,他的表情也只是極輕微地顫了一下。
親情終于還是大多數人過不去的坎,藤秋顏哪怕表面再繃緊,也看得出她內心正在各種滔天巨浪。
年輕年老,站在這被蔓藤過濾了下午陽光的點點光斑里,一眼就看出分野。
曾經被我們無視過的張瀟放下手中酒杯,猩紅的液體在玻璃杯里把陽光折射得耀眼,我發現這位堂兄的情緒里有著強烈的幸災樂禍。
“妹妹,你果然回來了。”
這果然兩字用得妙啊,我心中一陣冷笑。就好像藤秋顏所有的行動都在張瀟預料之中一樣,既表現了看似親熱實則嘲諷的態度,又暗暗表達了張瀟所謂的洞悉一切的智慧。
其實不用看我也知道,眼前這張桌面上只有兩人,最主要還是那位張部長的意思。張瀟這個愣頭青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城府的樣子,他愿意參與到這件事上,多半還是因為私人恩怨。
看得出藤秋顏的強勢曾經給這位肌肉男張瀟造成過很多童年陰影,甚至現在張瀟看藤秋顏的眼神都挺扭曲。
太可憐了……我稍微想象了一下張瀟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又聯系了一下藤秋顏的兇殘,只能得出這四字結論。
自從在車站見過一面后,大概是當時的積怨頗深,這次藤秋顏徹底當張瀟是空氣,她只對張騰躍微微躬身行禮。
“張部長您好,很久不見了。”
這一瞬間,藤秋顏在我眼中的形象迅速從一個平時冷漠,偶爾對朋友還行的倔強少女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傲嬌姑娘。那句生硬的“張部長”說得奇冷無比,偏偏她帶我回來還是存了為家里做點事的念頭。這種強烈對比讓我甚至開始奇怪,她到底跟家里有多大仇,非要鬧成這樣?
非常明顯,張騰躍對這個稱呼不算陌生。嘴角牽動了一下,沒說話,指了指給我們留下的位置。
整個后花園里沒有一個傭人,石臺上擺的都是些簡單的干果小食,一看就是為藤秋顏刻意準備的場面。
我估計在整個首都官方的圈子里,張家這個連姓名都改了的長女已經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張騰躍自己被無數次提到后恐怕難免心生不快。這種家族恥辱,對于一個副部長來說的確太過慘痛,不過這畢竟是人家家庭內部矛盾,只能不愉快,卻不影響仕途。
張騰躍看了自己女兒不過一眼,隨后目光在我臉上逗留了至少四倍的時間。
“小穎,你的朋友?”與藤秋顏刻意劃分界限的方式不同,張騰躍依然用了張家的稱呼來跟藤秋顏說話。
我在心中暗嘆一聲,這政府高官就是厲害。明明門口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已經表明自己心里的確不痛快了,又要這么和顏悅色說話,他累不累?
更可笑的是張騰躍怎么會不知道我是誰?偏偏還要演戲般問一遍才能打開話題,這種姿態也挺曖昧不明的。
我以手指輕輕叩擊藤秋顏的手背,讓她冷靜下來。自己坐到了張瀟對面,看那個肌肉男對自己怒目而視。
藤秋顏還是比較相信我的,也落座了,坐下的姿勢很保守,既像是防御,又像隨時會起身離開一樣。
“今天家里沒什么人,我們爺倆喝一口。”張騰躍說話的時候口氣一直緩慢和藹,就像他在新聞里所表現出的一樣,“桌子上就有多余的杯,小穎和你這位小朋友都別客氣。”
用足以冰凍空氣的目光看了一眼張瀟,藤秋顏起身為我倒酒。這個動作甚至引得張騰躍都瞇起眼睛,可見這妞以前在旁人眼中都是個什么犀利形象。
打死我也做不出真正是受寵若驚狀,尤其是在張騰躍這老狐貍面前,索性坦然受了。
藤秋顏挨著我坐下,表現出的距離和親密程度足夠讓人產生不小的瞎想。因為綻放了“戰藝”的緣故,我早沒了表演天賦,只能憑著平日積累的經驗對藤秋顏微微一笑,算是表達我們之間的默契和親昵。
那邊端著酒杯正尋思怎么醞釀怒意的張瀟不斷盯著我,眼神中充滿蔑視。我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肯定是個病懨懨的小白臉,懶得跟對方解釋,只等對方如何發揮。
“妹妹,大伯還是很想念你的……”張瀟果然是桿好槍,毫無營養的話張嘴就來,“你就不要留在耶云那種小地方了,回首都吧,這里才是你的家。”
藤秋顏嗤笑一聲:“在車站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
張瀟道:“那是為了你好,你看你帶著的那個廢物……”
“他是我朋友,請你尊重他!”藤秋顏看著我的目光里除了偽裝的溫柔,還有點真激動。
“除了六大家族,你還希望我尊重誰?那些靠我們流血努力才能保持和平微笑的民眾?”張瀟反過來嘲笑藤秋顏。
藤秋顏冷笑道:“真應該把你這錄音發到新聞媒體,讓大家看看如今的大漢中軍隊都是些什么嘴臉!”
兩個晚輩斗嘴之際,張騰躍故作一臉為難的樣子讓我看了就想笑。這老頭對自己女兒當然毫無心機,所有這一切恐怕都是為了試探我的虛實。畢竟從外表年齡等方方面面來說,我跟那個傳說中掌握了某些核心秘密的形象實在不太相符。
也許是刻意讓自己表現出沒有太深刻的城府?我不愿意多揣測這位部長大人的心思,一只手抓著酒杯,斜視那位一直叫囂我是個廢物的軍官。我想在那廝的概念里,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我應該弱爆了……
我的挑釁目光非常成功,曾經最擅長這種鄙視眼神的我讓張瀟很快坐不住,放下酒杯就要站起來。
藤秋顏這次甚至懶得用說話威脅張瀟,輕輕晃動手腕發出骨節的咔咔聲,冰冷的目光仿佛在丈量能把張瀟打出去多遠。
張騰躍是最了解自己這個唯一骨肉的人,見藤秋顏真怒了,干咳一聲道:“好了,一家人說說話有什么不好,別像個小孩子。”
張部長開口自是難得,張瀟果然又乖乖坐好,握著的拳頭也松開了。
權力和威嚴,始終是這個俗世里最有力的東西。我瞇起眼睛想,如果張騰躍不是副部長,不是即將升任副總理,他的話對沖動的張瀟是否還有這樣的效果?
“從耶云市來的小朋友。”張騰躍知道自己再不說話會讓氣氛更沉悶,于是從我這里開始突破,“這次來首都,可曾去見過什么朋友?這里很多好玩的地方,小穎沒帶你去四處走走?”
我看了一眼藤秋顏,低聲回答道:“我們去了舊時代圖書館。”
媽的,這老狐貍明顯知道我們的所有行蹤,還要明知故問,我就照實回答好了。
“哦?那可是個好地方。”張騰躍繼續裝驚奇,“那里的管理看似疏朗,實則嚴格,你們能夠進入也一定很不容易。”
“張部長,我來不是為了說這些。”藤秋顏不客氣地打斷自己父親,“事實上,我們已經進入到舊時代圖書館的第七區到第九區。”
如果之前張騰躍對我的存在還是遮遮掩掩的看不起,這一次他就真正震驚了。
“什么?第七區?”
從堂堂張部長嘴里發出這種變形的聲調,讓張騰躍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這位副部長大人急忙抓著酒杯喝了一口想要壓下心中的震驚,又想掩飾一瞬間的驚詫,可惜這口氣沒運好,部長大人控制不住地開始劇烈咳嗽。
我這次真忍不住笑了,就算是神明們也不能阻止的咳嗽持續了十幾秒,旁邊的張瀟趕快給自己大伯拍背順氣,一邊拍還不忘惡狠狠地瞪我們。
藤秋顏也真夠可以的,一張嘴就把自己父親之前營造的和藹又威嚴氣氛打碎無形。
張部長的咳嗽就像他平時的政府工作報告一樣漫長,終于到了結束的時候,我幾乎想要起立鼓掌了……好吧,我只是端著酒杯擋住臉,心中各種偷笑。
“抱歉見笑了。”張騰躍沒有對自己的失禮多解釋什么,仿佛啥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剛才的話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劉家的人找到了你們……你們的通行卡是劉家提供的?”
張瀟一撇嘴:“劉家的那幫人就會做這種小動作。”
“這沒什么不好。”張騰躍揮揮手,“小穎,你這次回來讓很多人都吃了一驚。我相信你們可能只是倉促之間決定回來,對你們的目的并沒多大興趣……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只希望你能把持好自己。”
我相信如果自己是藤秋顏的話,聽到父親說這種話一定會內心大為感動。遺憾的是我身邊這位就像以前我剛認識她時那樣,臉上的表情都不帶變化的——藤秋顏沒有點頭,沒有回答,在每一次父親試圖用家人身份說點什么的時候,她就是沉默。
沉默就是最大的蔑視。這句話我記得可挺清楚。
張騰躍應該早就料到了自己女兒的沉默,也不覺得尷尬,又轉頭對我說:“小朋友,我跟艾家的人關系不錯,你想要見艾雪的話,我可以幫上點小忙。”
我當然不驚訝能源部副部長知道我跟艾雪之間的關系。事實上能源部與放浪師集團之間的聯系應該最為緊密,追蹤秘境前前后后的各種行動雖是絕大多數無果告終,仍有不少收獲。這部分收獲的主要貢獻對象就是能源部——能源部的全稱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能源供應保障與研究部。保障自然是保障國家需求,研究這部分就很含糊不清了。
聽到艾雪的名字,我和藤秋顏都沒什么反應,那邊那位軍官張瀟卻一拍桌子站起來了。
“我操,就憑你個廢物,還想去找艾雪?”
為桌子上那些被打翻的食物,我在心里一陣默哀。
艾雪小姐,你的仰慕者也太多了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