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剛一踏入海洞之中,不知是被蓮兮驚著了,還是被滿洞的鮫人屍身嚇壞了,竟急退了兩步,險些從洞口跌了出去。他稍一鎮(zhèn)定,才提聲喝道:“龍蓮兮你果然在這!還不快快就地伏法?!”
聽著“伏法”兩字,朧赫肩上猛然一震,連著發(fā)頂龍冕上的玉珠也顫了一顫。他並未正眼來看蓮兮,只瞟了一眼她懷中的素茴,淡淡說:“沒得救了。放手吧。”
蓮兮的手指時時扣在素茴的脈上,亦只能聽?wèi){指下的脈動愈加沉緩,愈加無力,直至微不可見。素茴大勢已去,她明知朧赫所言不假,卻反將素茴抱得更緊了些。
她依舊是他記憶中的那樣倔強(qiáng),叫人無奈,又叫人憐愛。一雙欲哭未哭的眼,明明已深蓄著淚水,卻怎麼也不見滴落下來,只在眼角微微溼漉,零星閃爍。
朧赫伸出的手還未觸及她的眼角,就聽幾個天刑司的仙官催促道:“孟章神君不必同她客套,趕快請出令牌叫她瞧瞧!”
蓮兮被這話一梗,頓時恍然。
不錯,她該想到,鮫人的海洞位於南海疆界,又在千丈深淵之底。即便朧赫乍一聽著笛響便抽身趕來,也絕不可能來得這樣快……
朧赫低頭躊躇不語的樣子,像極了三千年前她第一次見他的模樣。
那一雙半掩在長長睫毛後的眼睛,綺夢迷離,比女子的眉眼生得更嫵媚些,直像一對純黑的魔石,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摸它一摸。她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想仔細(xì)瞧瞧他的眼睛,卻不知他的名諱,只能學(xué)著父君,怯生生低喚了一聲“阿赫”。佇立在水晶宮前的黑衣男人聞聲擡頭,望向她時,眼中迷濛的霧氣一時散盡。只可惜,她還未能好好看清那一雙眼,便被他怒瞪了一記。
正是那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在蓮兮的眼前死乞白賴了三千年,每每叫她恨得牙癢。
可這一刻,他那討人厭的樣子,反倒遙不可及。
“阿赫……”
恍若隔世,她在另一處海底,這樣失聲喚他。
他卻只作未聞,垂下頭去,讓她再也看不清他的眼。
他跪伏在蓮兮的腳前,行了一式神君面見仙尊的正禮,探袖取出一塊御字金令,呈在手心,開口道:“孟章特奉掌世天帝之命,來請東蓮尊君登天覲見?!?
他的話語中無喜無怒,彷彿眼前的蓮兮只是素未謀面的生人。
“東蓮”雖是一介虛號,卻是仙族之中極高
的名號。蓮兮仗著仙籍比朧赫高出幾截,每每耀武揚(yáng)威逼著他向自己跪行正禮,他卻是死活不依。如今她如願受他一拜,卻半點(diǎn)爽快也無,反是酸澀莫名。
他背後的幾位天刑司仙官站得端正,連向蓮兮欠身點(diǎn)頭的招呼都省卻了。領(lǐng)頭的那傢伙,夜前還被蓮兮駭?shù)猛溶浤槹?,這時憑著天帝的一枚金令,重又得意起來。他將手間的一紙令狀展開來,草草略讀了幾條罪狀。
依稀聽來,還是那些荒唐的條目。蓮兮懶得再聽那破鑼嗓子瞎扯第二次,她只低頭問朧赫道:“那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也信?”
朧赫跪地未起,頭也不擡便答:“只第一條盜酒之罪,孟章便有所見證。”
“你!你果然是來押解我的?我竟還以爲(wèi)你是聽著笛聲來……”
“龍蓮兮!你不是要個熟面孔纔好上路麼?我回稟時,正巧孟章神君就隨駕帝尊身側(cè)。據(jù)說他和你雖是脾性不和,但總也是自小交情了,這熟人可夠熟?”那聲音沙啞的仙官將手間的捲紙當(dāng)空揚(yáng)了揚(yáng),叫囂道:“如今帝尊身邊的重臣來請你,你還敢不從?”
她的脊樑繃得筆直,將掖在腰間的白色短笛兜頭扔向朧赫,鼻中冷哼道:“旭陽宮中事務(wù)繁忙,真是委屈你來跑這一趟了!”
白笛落在朧赫的襟前,他剛要撿,卻被封鬱先手拾起。
封鬱將朧赫手中的令牌取了過來,把雪笛塞入他的手心,仔細(xì)替他將五指合攏,這才掂著令牌交到蓮兮面前,輕聲一句說:“去吧!”
蓮兮不可置信地望著封鬱,急問道:“怎麼連你也……”
在她懷間冰冷如石的素茴,這時竟迷糊地醒轉(zhuǎn)過來。他在蓮兮的臂彎間輕一動彈,將束髮的白蓮玉冠抖落了下來。蓮兮見狀,趕忙抄手接住發(fā)冠,交還到素茴的手間。然而他虛弱已極,便是有心想握住,卻也握不緊了。發(fā)冠從他的指尖再度滑落,磕在石面上,終究還是摔得粉碎。他聽著玉片脆響,眉間蹙了一蹙,低聲呢喃了半句。
他的聲音低切含糊,唯有蓮兮聽得清楚,只因那兩字也每每被她銜在口中,說溜了幾千年。
蓮兮轉(zhuǎn)身在石洞內(nèi)尋了片刻,總算在鮫人層疊的屍身之下,翻找出那一件斑斕的裘錦來。素茴原本盈白勝雪的肌膚,這時早已遍佈烏紫的淤痕。皮下凝血的痕跡攀上脖頸,蔓延到臉頰,狼藉斑斑,便是蓮兮爲(wèi)他裹上那一件裘錦,也難以遮掩。
心底的某一塊
將碎未碎,還在徒然顫抖著。那熟悉的衝動感重又涌上心頭,蓮兮俯首在素茴的耳邊低聲道:“我這就帶你去見銀笏,你可要好好睜著眼……睡著了就不好見他了……”
她向著洞口飛步而去,那幾個天刑司的仙官以爲(wèi)她要逃竄,趕忙伸手將她攔下,一疊聲喝道:“蓮公主速速隨我等歸天覆命去,莫要再耽擱功夫了?!?
那削了長髯的仙官伸手還要來扯蓮兮的袖子,卻被她盛怒之下,振袖一拂,甩到邊上去。
她手上又一抖,將地上的玉冠殘碎攏入袖中,側(cè)臉挑了封鬱一眼,冷然問:“你還不快去追黑魚老怪?他手上的玲瓏碎你是不想要了?”
封鬱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要的了。送你走了,我纔好去歸墟找那老傢伙。”
“你心中總歸只有玲瓏,從此隨你去找吧!”蓮兮見他說得乾脆,不禁有些懊惱,嘴上亦是毫不留情,賭氣說:“本公主再不耽誤你的事……”
埋怨他的話,滔滔若海一輩子也說不完。
怎奈何,封鬱猝然貼近的脣瓣在她鼻尖留下的熱度,卻立時將一片汪洋大海蒸騰殆盡。
她驚怔之間,不及後仰,便被他的右手扣住了後腦,只得任由他的舌尖放肆地竄入脣齒之間。這突如其來的吻,混入零星的鮫血,含在口中,分明是淡淡的苦澀,可鼻中滿溢著的,卻依舊是她熟稔的桂花甜香。
然而封鬱只虛一撩撥,便離開了她的脣際,附在蓮兮耳邊說道:“此事必有貓膩,你在九重天庭切莫多話,三緘其口,老實(shí)等著我?!?
他說得極輕極快,只蓮兮一人聽得了,她還未領(lǐng)悟話中深意,便被他推開來。
封鬱方纔在衆(zhòng)目睽睽下忽而與蓮兮親暱,自然叫一邊的看客瞠目結(jié)舌。他卻旁若無人,只攤手遞著天帝的金令,衝著蓮兮作了一道恭請之式,高聲道:“還請蓮公主移駕吧……”
蓮兮一側(cè)臉,只見跪在腳邊的朧赫也擡起頭來。他望著她時,那一雙終年大霧瀰漫的鳳眼之中,又多了一層飄渺,更顯迷茫。
她輕瞥了他一眼,隨即抽走封鬱手間的金令塞入衣襟內(nèi),背過身去,沉聲道:“孟章神君還要跪到什麼時候,想要押解本尊登天去?好呀,先瞧瞧你們跟不跟得上我!”
蓮兮話音未落,已然懷抱著素茴掠出海洞,憑著一指化龍之訣,褪去了人形,重又變作應(yīng)龍原身,向著海面飛穿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