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牽起她的一角衣袖,引著她往樓上走去。
淺喚閣足有十餘層高,樓層之間以一道扶梯貫通著。蓮兮跟在淺喚身後,沿著樓梯往最頂層攀去。途經的每一層都點著明亮的燈燭,在最外側擺著一樽桂花圖屏風。蓮兮每每爬梯路過,便探頭往屏風內側瞧上一眼。十數層樓各有用場,或是擺著琴桌,或是置著茶桌卦臺酒案,更有擺著牀榻寢具的。唯一不變的,是四壁滿滿懸掛著的畫像。穿行在樓道間,彷彿行走在浩瀚無涯的畫海墨香中,讓蓮兮恍惚。她這才知覺,原來在底樓所見的百餘張畫,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我誕生之時,主上已畫下八百六十一幅。每一幅畫他都精心裝裱過,又反覆斟酌懸掛的位置,最後親手安置,纔有瞭如今淺喚閣的下八層。”淺喚仰著頭頓了一頓,彷彿是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低聲說道:“後來我伴著主上,親眼又看著他另畫了九百一十二幅,添置在上九層。主上命我鎮守在此,與其說是爲了看守摘星樓,倒不如說是爲了看守這些畫。”
他腳下不停,轉過頭來促狹地一眨眼,問道:“這些畫美雖美,可由蓮公主看著,恐怕有些不自在吧?我初次巡覽主上的畫,也被咽得說不出話來。主上原該是沉鬱內斂的男子……誰又能想到,溫靜如他,也會有這樣癡狂的時候?”
“這些畫……都是他在我降生之前所作?”
“也不全是,不過其中大半,確實有近萬載的歷史了,”他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低切地笑了一聲,又說:“我曾以爲主上是看著青青畫的,後來才知道,並非如此。”
淺喚將她領到了摘星樓的頂層。
不同於蓮兮先前所見的樓層,這至高之處,未設屏風,未置器具,也無畫卷,一眼望去四壁空曠。樓層一半是內室,一半卻是露天敞臺,兩半廳臺之間以一扇推門隔斷。這時門洞大開,呼呼南風正從外邊直貫進來,將蓮兮的碎髮吹得更是凌亂。
她迎著風走向敞臺,從高臺上放眼下眺,只見黑洞無光的玉茗閣就盤踞在下處。透過飄渺的煙雲封界,隱約還能瞧見燈火點點從天庭下端直透上來。
“平時,因爲鎖著言咒封界,外頭瞧不清淺喚閣的內景,從這裡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淺喚走上前來,卻停在她身後一步遠,說:“摘星樓本就是爲觀景所建,俯瞰著夕陽餘暉映照滾滾流雲,最是美妙。若是撤去煙雲封界,即便是凡間的景緻,也能從東南角看得清楚。可惜,主上每每憑欄倚立於此,卻並不是爲了賞景……”
淺喚的嗓音清脆如鈴,說話時卻沉緩穩重,儼然是一副老人兒的模樣。他說得意味深長,蓮兮好奇心起,忙轉過身問道:“那……是爲了什麼?”
“他是來看這個的
……”他揚手一指,說:“主上最是寶貝它,當年也是他親手從玉茗閣將它搬來這裡的。”
蓮兮循著他指點之處看去,只見一方灰色的石臺,孤立於敞臺的一角。
石臺顏色暗沉,隱沒在夜色之中,並不起眼。
檯面上平放著一隻極寬極深的石盤,濁黑的水,盛了半滿。
蓮兮在石盤的邊沿輕輕一摸,觸感冷硬,與尋常的石頭別無兩樣。她又伸指在水中沾了一沾,不想,那看似平常的水,卻粘稠如糊,經她一觸,竟上下顫動起來。
黑水之上,隱約透出暗淡的光線,初時極是模糊,隨著水面歸復平靜,那模糊的光也愈加明朗。
水盤中央浮現出一張清晰的女子面容。
那是她擡指點在脣上,又驚又急的嬌羞模樣。那是她凝望著身側的紫衣男子,明媚笑著的模樣。那是她坐在鏡前綰髮攢釵時,手忙腳亂的模樣。那是她,那個昔日坐在海底深處側耳聽雨的少女。
飛雪一般繚亂的畫面,一一從水底涌現而出,又逐漸黯淡下去,好似走馬燈,更迭飛速。這一幕幕,發生在悠遠的數千年前,許多情景便連她自己都險些淡忘,這時舊景重現,叫她又是懷念,又是困惑。
“這……是千歲時候的……我?”她俯頭看著水中的女子,分明確信那就是自己,卻有幾分不可置信的猶疑。
“這水盤的歷史與主上的壽歲近似,也是個老物件了,”淺喚靠到石臺邊,與她一道望著水盤,說:“我聽青青說起過,旁人窺看天數是爲掐算時運。主上精修卦數,卻只是爲了能日復一日,將夢中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主上年少時,爲了能時常與她相見,只得頻繁演卦,平白損耗了許多神元。後來,他索性將她千歲前後的百年時光,都封入盤中。從此以後,他想見她,便容易許多。主上正是在這一方石臺邊,設案執筆,一面瞧著石盤,一面描摹下水中的女子。”
蓮兮指尖微顫,再一次點在了水面中央。隨著水面緩緩泛開濃稠的波紋,那些虛像也漸漸隱沒。她一手支著石臺,一手還探在水中,驚疑未定。
“他究竟爲何,總來看我……”
淺喚的身量矮小,扒在石臺邊只比水盤高出一尺。他聽著蓮兮失魂落魄的呢喃,竟噗哧一笑,仰起頭來,緩緩說:“青青是照著蓮公主的模樣幻化的,沒想到她不僅長得像公主,便連那天生的遲鈍也是有冤頭的嘛!”
他濃密的黑色睫毛一抖,眼中深蓄的笑意與封鬱如出一轍。
“我來告訴你……”他招了招手要蓮兮俯下身,想附在她耳邊偷說幾句。
不想蓮兮彎腰時,不慎將石盤碰翻。她眼疾手快,探手一撈便趕在石盤墜地前將它凌空截住。石盤完
好,只可惜盤中的水卻灑出許多。
“不打緊不打緊,”淺喚從她手中奪過石盤,抱入懷中,說道:“盤裡的水只是普通的水,灑了再加便是了。”
蓮兮眼尖,前一刻便覺出不對勁,也不理會淺喚的話,只伸手摸了摸盤底。
果然,在濁黑的水底藏著許多小碎石頭。
她拈起一塊來,就著內廳的燈火瞧了一瞧,啞然失色。
淺喚抱著水盤還想逃,卻被蓮兮先一步揪住衣領子,拽回身邊。她搶過他手中的石盤,將盤內殘餘的水全倒了個乾淨。
“這是……”斜端著石盤的雙手微微顫抖著,蓮兮眉頭深鎖。
只見盤底晶瑩一片,碎碎地鋪著許多晶石,在燈火的映照下剔透發亮,正是玲瓏心的碎片。
若是加上盤中的玲瓏碎,封鬱手中的玲瓏心本該近似完整。他分明已尋得差不多了,可當著她的面,又爲何只拿出大半個玲瓏來?
蓮兮跪坐在地上,把石盤放在一邊,抓起盤中的玲瓏碎攏在雙掌間,仔細打量起來。
——就我所知,除了沁洸神君手頭的碎片和你的夢龍鸞鳳,其他的玲瓏碎在千餘年前,就已被三弟找齊。卻不知他是怎麼想的,竟又將苦心找來的許多碎片重新拋回凡界,再一一尋回。
封琰在竹林中所說的話,蓮兮本是半信半疑。
她擡眼望向淺喚,向他求證:“封鬱可曾站在這裡,將這碎片拋入凡間?”
淺喚只垂眼望著她,緊咬著下脣,不言不語。
“他爲何……不對我說出實話?”
玲瓏心的碎片沉重若石,壓在蓮兮的掌上。她深吸了一氣,將神元彙集雙掌,深深注入殘碎之中。碎片在她眼前迅速合攏,逐漸化爲小半個球形。
聚合後的玲瓏彷彿驟然甦醒過來,在她手中輕顫了一顫。
蓮兮想要放手卻已晚了。原本平靜的玲瓏,這時竟藉著與她的接觸,從她的體內抽取出神元,貪婪地吸食起來。
須臾一瞬,她卻好似老去了萬年,被抽盡了渾身氣力。
眼前暈花如狂雪,耳邊嘈雜如蜂鳴。
蓮兮身子不支,側倒下去……
最後的觸覺並非冰冷的地面,卻是一方熟悉的懷抱,溫暖地逸散著濃郁的桂香。
她依稀聽見那溫潤的嗓音在耳邊恨恨道:“真是傻丫頭!”
原來,他也會爲她心慌意亂,氣急敗壞至此嗎?
原來,只要他來到身邊,她便已心滿意足了嗎?
她想要伸手拽住他粹白的煙雲紗袖,好叫他再也不能來去匆匆。
可終究,只能兩手空空,向著幽暗無底的深淵墮落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