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的浴湯引自九重天的玉仙泉,天然一股微甜微醺。
銀笏最愛的仙泉玉釀正是以這泉水爲底,與數種珍果混而釀造。玉釀酒味清淺,蓮兮素來不屑,總以爲喝盡它千杯也無妨。誰曾想,她不過在淡泉裡泡了片刻功夫,竟已頭暈目眩,似是未飲先醉。
封鬱靠在浴池的另一端,半副裸裎的胸膛連同一張臉都掩在氤氳水汽後邊,唯獨笑聲清朗不絕。蓮兮生平頭初次與男子共浴,又被人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十足的不自在。她臉紅羞臊,正想將整個身子沒入水中。不想封鬱卻騰地從浴池中站起,往腰下草草兜了塊白巾,就往她這邊走了過來。
還不等蓮兮逃竄,他已蹲在池沿兒上扣住了她的肩背,揶揄道:“鴛鴦共浴何其美哉,怎麼夫人卻遠遠躲著我?”
蓮兮護著前胸,回頭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呸,我是女兒身,哪能與你這厚臉皮的野猴子相提並論!”
溼漉漉的長髮輕吻著她的雙頰,貼合在雪白的背脊上,像是霸佔著她的藤蔓,讓封鬱生出幾絲莫名的嫉妒來。
“睜眼白話說得好不害臊,”封鬱勾脣笑笑,不動聲色地將她腦後的黑髮收攏在手中,又取來塊乾布替她緩緩擦拭髮梢,一面說:“你早已是我的女人,還哪來的女兒身?”
蓮兮羞極了,可勁往水裡躲,封鬱連忙伸手在她腋下一託,將她從水中抱了起來。
懷中的人兒倉皇之餘,一手捂著前胸,一手掩著下身,實則兩頭都顧不齊全。封鬱也不理會她的撲騰掙扎,只抱著她往寢房走去。
她一路罵他是花賊無賴,他卻不屑道:“你小時候穿著襠褲、露出兩腚屁股蛋子的模樣,倒在牀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樣,在海底蓮心殿更衣沐浴的模樣,哪樣我沒瞧過?要羞,也晚了。”
他將她往榻上赤條條一丟,欺身壓了下來。
蓮兮雙脣嬌翹,乖覺地迎向他緩緩湊近的臉。誰知封鬱的一雙薄脣懸停在毫釐開外,久久沒有落吻。漆黑的瞳仁彷彿深藏了什麼,可凝視著她時,依舊是坦然的。他默默望了她許久,忽然翻身,從牀頭屜子裡取出一條狹長的錦盒來。
“這是東海的寶貝,還是由你保管妥當些。”他支著腦袋側躺在一邊,將敞開的盒子遞到了蓮兮手裡。
盒子裡躺著一支紫色摺扇,蓮兮再眼熟不過。她慌忙扯過薄衣穿上,將扇面抖開來瞧了瞧,果然是小橋煙雨的墨繪。
“我聽說這扇子是你家龍王爺至愛的寶貝,由他翩翩舞來,亦瀟灑亦剛勁,是天下稱羨的神兵。可惜後來由漣丞承襲,反倒埋沒了它……”
“怎麼竟會在你手裡?”
封鬱淡然一笑,答道:“七夕那夜漣丞將扇子遺落在了荒山裡,被我有心拾了回來。”
彼時,漣丞的左右手腕先後被封鬱削斷,逃跑時匆匆忙忙,落下寶貝扇子也不奇怪。可封鬱眼底隱約一絲狡黠,卻讓蓮兮覺出異樣。
她掂著扇子狐疑問:“既是有心,爲何不直接交
還給我父君?”
“留給你防身,不也很好麼?”
“我自有夢龍鸞鳳,何需……”蓮兮不假思索,說到一半才黯然醒悟。封鬱眼色銳利直視著她,好似已將她心底的秘密看了個透徹,她心虛惶惶趕忙說:“我在摘星樓中好端端的,又有夫君守著我,哪裡用得上什麼神兵利器。”
封鬱捻起她的一縷髮絲,玩味說:“你若真有那樣乖巧,便好了……”
烏軟的睫毛低垂著,封鬱的神色掩沒其後,看不分明。
只聽他又說:“從前我見你手把手教導漣丞習武,也曾以扇代劍,舞盡四十八式碧波訣。你的扇力並不輸於老龍王,這蓮光摺扇往後跟著你,也不至於辱沒了名聲。”
漣丞雖然年長蓮兮許多,可對於武學的悟性卻大不如她。昔日,蓮兮有心想幫襯他,特地向父君討教了扇法的精髓。天下諸般兵器互有共通,她的雙劍已使得爐火純青,扇法的修習便也一路坦途。潛心鑽研近百年,她將手中一柄平凡的俗扇把玩得稱心如意,扇舒扇卷之間風生水起,更比漣丞的寶扇奪目許多。
蓮兮一心想替漣丞精進扇法,每當他修習時,她就在一旁仔細看著,時時爲他參詳不足之處。怎奈漣丞總將她的提點當作耳旁風聲,並不在意。時間久了,她自覺熱臉貼了冷屁股,掃興之餘索性收起扇子,從此再沒修練。
時隔多少年重新執扇在手,蓮兮不禁有些技癢,默不作聲將手腕抖了一抖。只見扇面遊曳,忽閃忽閃好似紫蝶撲翼,看似雍柔,卻席捲起狂風滔滔,將榻前的桌椅器具盡數吹卷著推向了牆邊。
蓮兮慌忙收起扇子,訕訕看著滿室狼藉,癟嘴說:“我只使過俗扇,哪裡知道蓮光摺扇的威風……”
“無妨,”封鬱拉她入懷,低聲說道:“你舞扇的模樣本就很美,只可惜當年你練扇時每每想著另一個男人,直叫我嫉妒眼紅。從今往後但凡你執扇,便只許想我一人。”
封鬱的懷抱總是溫燙。昨夜之前蓮兮體虛畏寒,瑟縮在他的臂彎間只覺著暖和,可今夜卻膩出了一身薄汗來。汗水蜿蜒,在他的胸膛與她的背脊間交匯成春溪一脈,緩緩流淌的同時,也帶走了點滴的靜好時光。
蓮兮忽然開口說:“今日我不想聽凡人的故事,只想聽你說說小時候的事。我的過去你樣樣清楚,可你的過去我一無所知。左右尋思,都覺得不劃算。”
封鬱想也不想,乾脆說:“一言以蔽之,無聊且無趣。”
他說得敷衍,蓮兮自然不依,小貓似的在他胸前又抓又撓,非要他詳細道來。
“這正是實話,”封鬱清清嗓子,輕聲道:“自我千歲起就獨居在玉茗閣,每日在雲荒之巔和九重天庭來往。迎面而來的羣仙羣臣或是敬慕或是畏懼,總是忙不迭地避讓開,鮮少有人與我搭話閒聊。幾位兄姐與我不常相見,都有些生分,唯獨長兄世子琰對我這幼弟分外照顧。”
他頓了一頓,又說:“琰哥身爲世子卻溫厚近人,與人閒談時總是你我相稱
,極少聽他自稱尊號。他親近於我,我亦欣然接受,拜他做了啓蒙之師求學武藝。他認真執著,比我這散漫的性子好了太多。那時我總以爲是父尊看走了眼,琰哥原該比我更配得‘玉茗’二字。”
“有兄長做伴,多一人說話多一人同行,又怎會無聊無趣?”蓮兮嘴上說著,不由想起從前漣丞陪伴在她身邊的光景。只是那時他嘴邊溫和的笑,已然面目全非。
封鬱哼哼笑得冰涼,說:“那些年我精修卦數,略有小成便得意忘形起來,不知節制地求問了許多命事。可等我將命數一一看透,才悔不當初。”
“這又是爲何?”
“預卜先知,算盡了苦厄,猜透了人心,人生便再無趣味。”封鬱伏在她的頸側,無力問道:“倘若四千年前,就讓你察覺了龍漣丞的歹意,又或是那時他已被我一刀結果了,你說這可不是一大幸事?”
還不等蓮兮吱聲,他搶先自答道:“可若是那樣,蓮兮便會少了許多縱情歡樂的歲月。我不願你重蹈覆轍每日活在忐忑猶疑之下,縱使是虛假的好時光,也值得爲你守著。”
封鬱明裡說著漣丞,實則或是感慨另一人。他說得隱晦,蓮兮卻有所領悟,她沉聲說:“如今的掌世天帝原非嫡出世子,昔日也曾遭人唾棄。想必,他對於長幼嫡尊一類正統之事也不上心。他對你寵愛有加,人人瞧在眼裡。琰世子野心勃勃,奈你如何收斂鋒芒,他終究是容不得你的,早些知覺早些提防,也是應該。”
封鬱環抱在她腰間的手臂驟然收緊,飛快說道:“多少年來我一退再退,可身邊的友人血親卻一一被他奪走。時至今日,他更是貪心不足,連父尊也……”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蓮兮心驚,連忙反詰道:“莫非帝尊仙壽將盡?這又怎麼可能,他……他該是個壽與天齊的至尊之身啊!”
封鬱嗤嗤一笑,戲謔道:“你這做兒媳的好乖順,還未正式過門來,怎就關心起我家老翁了?你若真有孝心,便該早早爲他生個孫兒來。”
滿心的焦灼不安,盡被封鬱綿長的一吻,生生堵回嘴中。他隨手扯下簾帳,將她纖細的身子緊控在懷中。蓮兮明知封鬱是有意岔開話來,卻奈不過他疾風似的重重索吻,恍然間腦海又是一片茫茫,唯獨被他挑起的情慾熊熊不絕。
榻上雲雨來去,她滿身甜靡的香氣勾著他一次又一次求歡。幾度瘋狂的交纏,封鬱的一雙眼眸從未離開她的臉。他久久注視著,眼底幾許溫柔,幾許熾熱。每聽她脫力求饒,聲聲迷醉略帶哭腔,他便笑得詭詐,彷彿正享受著懲罰她的樂趣。
長夜將盡,封鬱終於罷休。他反抱著她,面朝簾帳側躺著。那一夜剛取下封神釘,蓮兮也是這樣窩縮在他的懷間,等待著破曉一刻。可這一次,她卻唯恐晨光來得太早,只願天下永夜,時光就此凝滯。
封鬱睏倦已極,拂在她頸間的呼吸漸漸平緩。她估摸著他該是睡著了,不想剛一動彈,便聽他低聲說:“唯有你,我不會交給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