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兮聽他說到一半,便停下了腳步。銀笏向前行了半丈有餘,這才察覺蓮兮異樣,轉(zhuǎn)過身催促道:“怎麼,狐穴洞天就在前方不遠,有話不妨進去細聊……”
銀笏的雙襟長衣隱在霧中,看不清紋路走勢,卻泛著柔軟銀輝。
正如那一夜在桃都山中,樹林靜寂,一片昏黑,卻唯有他的銀衣泛著微弱的光芒,好似攬月入懷,讓人嚮往,讓人心安。
“小蓮兮,我會保護你的……所以,別害怕……”
他曾說過,蓮兮,你是我掌上芝蘭,芝蘭雖小,卻是三千世界。
然而他如今與她不過咫尺之遙,卻連面目都隱在山嵐飄渺之中,令她看不分明。
這就是她素以爲與之心心相印的知交摯友嗎?
蓮兮突然說道:“銀笏,我有一事要先與你請罪。不久前,我在山上游玩,不慎將你送我的白蓮玉冠打碎,你可怪我?”
銀笏笑道:“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不過是頂粗製的玉冠。你若喜歡,我便再買頂一模一樣的送你,如何?”
鸞鳳破掌而出,赤光金芒直指銀笏。
他看著架在頸側(cè)的劍尖,笑聲一如從前清越,說道:“莫要胡鬧了,我?guī)氵M洞天之中,瞧瞧你的如意郎君吧!”
蓮兮劍尖未動,卻笑得比他更是響亮,她對著霧中面目不清的男子說:“銀笏你向來最是欣賞我的一雙雌雄劍,劍上的紋理走勢,雕飾圖貌,你都知之甚詳,緣何今日乍見鸞鳳,卻不曾有一絲驚異?”
她還未等他迴應,手上劍刃卻先破風而動,施展開一式海懷霞想。只見鸞鳳虛空一弧,殘影一道,劍尖輕逸地點向銀笏的喉間,劍跡所經(jīng)之處,霧色盡被劍脊之上的金羽光芒驅(qū)散。一時間,好似有陽光驟然貫穿亙古不變的靄靄霧氣,透射青丘。
銀笏忙側(cè)身傾轉(zhuǎn)半步,急道:“蓮兮,你這是唱得哪一齣?”
她左掌夢龍亦出,雙劍並行,龍遊鳳走,猶如掃葉秋風一般凌厲地向銀笏招呼而去。她面上笑靨斐然,聲音卻三尺冰凍,冷然道:“你自然不知道鸞鳳有何不同,因爲你並不曾見過從前的鸞鳳,是何模樣!”
銀笏在夢龍鸞鳳嚴絲合縫的劍影交縱間,也不慌神。他將勁力灌注於月銀雲(yún)袖之上,借袖舒袖卷,將往來劍路從容化解。
他一雙銀袖起伏揮舞,將面門要害都護得密不透風。卻不想蓮兮只拿鸞鳳單劍來攻,夢龍卻直取他的發(fā)頂,將他束髮用的白蓮玉冠一劍挑下,怒喝道:“此玉冠天下就此一對,是我與銀笏約定之物,你也配戴!老實交代,銀笏此刻身在何處?”
她將發(fā)冠挑穿在夢龍劍柄護手之上,又迅速納入粉緋廣袖裡。
夢龍鸞鳳在那銀衣銀髮的男子眼前對挽了半式陰陽,緋紅幽藍共匯一璧滿月,龍鳳就此錯身而過,在蓮兮左右手間顛倒身位。她右執(zhí)夢龍,清寒幽冷,左握鸞鳳,陽炎烈烈,主攻輔守的劍位在對調(diào)的剎那,劍路陡然一變,由層層推進的赤紅澎湃化作浩瀚無際的深藍汪洋。
劍影殘光在視野中黏膩交纏,好似潮立四壁,挾帶海腥潮聲直逼得他逃無可逃。
全新一式劍路看來分明千篇一律,單調(diào)重複。於實際應招之時,他卻在每一
路數(shù)中隱約窺見奇詭之處,夢龍劍來劍往神出鬼沒,直取人意料之外的破隙而來,再不能像之前那般單靠雲(yún)袖自如化解。他格擋閃避之間,被周遭參差交錯的殘影混淆視線,難覓夢龍真身,幾次三番險些要被傷及要害。焦頭爛額之下,他不由驚異道:“這是爲何……”
蓮兮御龍在天,一面以夢龍矯健翩動,路數(shù)層出不窮,一面笑聲高揚,嘲道:“我與銀笏當年一同參詳碧波訣,想要找出一路破解之式來刁難我父君,如今被你偷學了一招半式,就自以爲是本公主的對手了?碧波四十八式可破,滄海劍式卻是陰陽顛倒,一式萬遷,天下無解,眼下你又覺得如何?”
她劍路淼淼浩蕩之下,他的銀白雲(yún)袖猶如擋車螳臂,不堪一擊。他被逼無門,也只得從袖中掏出一掛鈴鐺,剛?cè)∠骡徤嗳宕嗟拟徱粼俣日聒Q徊響起來。
“果真是你!我還怕沒處找你去,不想自己倒撞上門來!”蓮兮不知他手握鈴鐺有何意圖,不敢掉以輕心,劍尖直挑向他提著鈴鐺的右手。
他卻將一串鈴鐺舞若遊蛇,鈴劍相磕相撞,引得火花迸濺。
他手下從容起來,便也有閒暇問道:“我與銀笏究竟有何處不同?怎麼青丘舉國上下的狐貍都渾然未覺,偏叫你一個外人瞧出端倪?”
蓮兮劍網(wǎng)猝然一收,夢龍撇開鈴串,左手反握豁出鸞鳳,直曳向銀衣男子下頷,懸停在他的頸側(cè),逼他停下動作。
她望著眼前那張與銀笏如出一轍的面孔,笑得輕蔑:“你與他,分毫不像,叫我如何相信?銀笏雖是散仙閒人,卻時常教訓我說,‘我等都是享有香位的神靈,不能恪盡職守消災解厄也就罷了,若還以強凌弱嚇唬他們,又算哪門子神仙’。枉你在他身邊呆了這許多年,卻對他的性情全不瞭解,我說的是也不是呢,影虹?”
他不置可否,在蓮兮的鸞鳳脅迫之下,猶然笑得詭詐:“東蓮神蓮公主,這便是我爲何憎你入骨,恨不能將你大卸八塊,剜出心肝來。我日日琢磨著,你究竟生得怎樣一顆玲瓏心,才叫銀笏每每對你掏心置肺?”
鸞鳳劍刃抵在他的脖頸之上,豁出細細血痕,蓮兮蹙起眉來,問道:“你莫非是故意假扮作東蓮神,想引我前來?”
影虹低切地笑了一聲,並不直面回答,卻說道:“當初剛墮入魔道時,我在青丘食人鮮血一向縮頭藏腳的,生怕銀笏覺出端倪,被他嫌惡。不想事情最終還是敗露,那一日他突然便說要殺我,說得一板一眼,多麼認真!我真想問問他,若換作是龍蓮兮成了魔物,他可捨得斬下嗎?”
蓮兮左手持劍巍然,不動聲色。
他望了她一眼,戲謔道:“可惜他話雖說得狠絕,下手卻還是遲疑了片刻……”
影虹的這一席話說得怪腔怪調(diào),暗藏深意,立時將蓮兮的一顆心吊起,她惴惴不安,急顏逼問道:“銀笏現(xiàn)在身在何處?”
“呵呵,銀笏不就在你劍下,不就在你面前嗎?”他一雙桃花眼魅惑旖旎,妖嬈非常,分明與銀笏的眼睛別無二致。然而,他雖是刻意模仿銀笏的閒散之態(tài),將幾分玩世不恭納於眼中,卻難以隱匿眼底深處的猙獰恨意。他仍是陰陽怪調(diào),有意消遣蓮兮道:“銀笏遍身狐血被我日日飲用,
早就成了枯屍一具。如今我與他九成九的相似,我便是銀笏,銀笏便是我,這世上再沒有比我更親近銀笏的人了!蓮兮,你現(xiàn)下不過是個外人。”
“你胡說!”蓮兮聽著他的話,只覺頭暈目眩,一時握持夢龍的右手不穩(wěn),讓影虹瞅出漏洞,重振手中之鈴。
“既然你對銀笏心焦至此,我便最後一次邀你往狐穴洞天裡瞧瞧他的屍首可好?”
他緊抓蓮兮瞬間的遲疑,左手格開鸞鳳,右手五指撥鈴飛速。繩串上大小各異的銀色鈴鐺在他指間,有如沐浴晚春微風而綻放的鈴蘭花,在搖曳間顫響不絕,其間聲音高低錯落,清脆婉轉(zhuǎn)有如黃鶯出谷,鏗鏘沉厚有如晨鐘暮鼓,相互輝映交織共譜成一曲旋律。
蓮兮被影虹方纔的言語激得氣血上涌,當下無暇顧及那一串音律詭譎的鈴鐺,一劍直劈向他的要害。
然而她劍已凌空,卻被突如其來的無形之手奪去全身力道。她眼睜睜望著那搖鈴的男子面露自得,卻再也無力揮劍斬下。
影虹對著執(zhí)劍在手的蓮兮,微一莞爾,柔聲道:“蓮兮……”
“蓮兮……怎麼愁眉苦臉的?”
“銀笏!你怎麼纔來?你可知道我上月在牀上養(yǎng)了多少日子?”
“應龍公主體生神劍的奇聞如今在三界傳得沸沸揚揚,我一聽說,便趕來看你了,如今身體可好?”
“一點不好!我在牀上被凍得又冷又疼,不死不活苦捱了好多日,才終於讓那該死的玩意兒從右掌破出。什麼體生神劍,分明就是血肉橫飛!我都被嚇得傻了,父君母上他們卻全是站著不腰疼,還眉開眼笑歡樂得很!”
“天下神兵皆講一個靈字,縱觀千萬年間,能被仙體孕育而出的利器又有多少,如此神器天然便能與主人心神貫通,靈氣逼人。又兼你是應龍之體,誕下之劍將來必能靈動九天,引得無數(shù)豔羨……”
“不過是一把沉黑沉黑的破玩意兒罷了,本公主全沒看出它有如何能耐!”
“它既與你血肉相連,既是緣分使然。想必此生是爲了守護蓮兮專程而來,將來有它如影隨形保護著你,你也該好好珍惜它。兩兩相伴共盡此生,豈不開心?”
“我……不開心,若有它在我身邊保護我,銀笏便懶得再搭理我了。就算你不說,我心裡也清楚,自己本就是個小毛頭……小娃娃……盡會纏著你?!?
“可我從未將蓮兮當作小娃娃呀,莫要瞎想了。我與你那神劍,都會與蓮兮一生一世相伴,這樣可好?”
“你如此惦記那玩意,便索性讓銀笏你來給劍取名好了……”
“讓我先瞧瞧,蓮兮所生之劍是何神姿……”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便乖巧地將一雙雌雄劍都交到了他的手中。
她眼前一片昏黑,好似從千丈山崖墜下,明知即將殞命,卻始終等不來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她又一次被拋卻在塵世之外,被禁錮在時光凝滯的邊緣世界,連自己的姓名都要忘記,卻還記得黑暗中那一點銀亮如月的光輝。
假如有一天,你伸手來,即便要的是我血肉的一部分,我也無需半刻猶豫。
因爲銀笏,我早已將姓名與一切交託予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