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兮不依不饒纏著封鬱要花，左一口夫君，右一口郎君，扯著他的一對白袖，嗲聲嗲氣撒嬌耍賴了半天。
晚霞明豔，映得她的笑顏淺淺胭紅，彷彿酒醉微醺。
蓮兮自小與劍爲(wèi)伴，本是英武的女子。唯有喚他夫君時，連眉宇間天生的一股英氣，也化作了繞指幽柔，襯著她一雙剔透的眼，是天下男子都難以抗拒的魅惑。
封鬱無奈地笑笑，牽著她便往橋頭走去。
“喏，我要那朵顏色最深的！”蓮兮指著橋底的一朵花說得氣定神閒，封鬱伸手剛要摘，她卻揪住了他的袖口，指向另一側(cè)又差遣說：“等等，還是那朵大些。”
她忽左忽右猶疑不定，時而覺著大的亮眼，時而覺著小的秀氣，嫌這朵顏色有些淡了，嫌那朵花瓣有些蔫了，挑來挑去也沒揀出個十全十美的。白哄得封鬱在橋頭忙活了許久。
橋上摘花的閨中女子，羞於同陌生男子擦肩並立，都紛紛避著封鬱躲到了橋的另一頭。封鬱的臉在南虞混得熟絡(luò)，衆(zhòng)多女子中自然有人認(rèn)出了他的模樣，卻都有些不可置信。
蓮兮一面?zhèn)榷犞\(zhòng)人竊竊私語，一面洋洋得意地衝封鬱說：“被凡人女子仰慕的心情如何？只可惜你這英俊瀟灑的蓮神，今日卻是我家花奴。”
她心滿意足地嘻嘻笑著，還不忘擡指又使喚了一句：“那朵那朵，最中間的……”
“你可想好了？”
“唔，要不還是左邊……”
封鬱卻不聽她的話，隨手摺下了右手邊一朵小小的蓮花，長吁一氣直起身子來。
蓮兮還不及後退，封鬱便飛起一指彈在了她的眉心，嘲道：“你就是這副德行，給點(diǎn)陽光便燦爛起來。累死自家夫君，你就高興了？”
她悻悻嘟囔：“罷了罷了！你都摘了，也只好將就。”
“我看滿池的花也沒甚分別，這一朵就很美，”封鬱掂著花遞到她眼前，脣角一勾，笑問：“喜歡麼？”
幽幽蓮香混著他袖間的甜蜜，是引人嚮往的氣味，她閉著眼淺淺嗅了一口，卻不敢用力呼吸。唯恐一使勁，便驚散了這樣的美好。
這一天漫長如一生的時光。
他帶著她遊河泛舟，繞過山川重重，只爲(wèi)尋找昔日無意中見過的、開滿山谷的合歡花。烈日紅花，他坐在她的一對龍角間，穿梭于山谷，翻騰於雲(yún)霄，再不是一個人。
她同他在雲(yún)夢大澤戲水，沿著水岸赤腳走了五里，只爲(wèi)重溫母上與父君曾經(jīng)並肩走過的地方。水色無垠，她一柄鸞鳳與他手間的夢龍追逐嬉戲，也再不是劍影寂寥。
她渴了，他便爲(wèi)她親手摘下滿捧白茉莉，現(xiàn)煎現(xiàn)煮成新鮮的花茶。她困了，他便陪她找一片乘涼樹蔭並排躺著，悠閒地瞇眼歇息半刻。她悶了，他便坐在船頭臨風(fēng)撫琴，專挑相思情歌，郎情妾意一曲又一曲，好似永遠(yuǎn)也唱不絕。
過往她與封鬱一道，只顧著四處奔走尋找玲瓏心，忙碌中日月如梭。她從不知道
一天裡竟可以做這樣多的事。無奈世間的美景太多，即便再給她三日，三十日，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與他看盡一切。
——今日之後，還有明日，明日復(fù)明日……
今日的龍蓮兮是封鬱的妻子。可明日，她將身在何方？
蓮神的花，近在鼻端。她閉著眼笑了，左眼卻不期然淌下一滴淚來。
蓮兮飛快扭過身，指了指自己的發(fā)頂，揹著封鬱說道：“夫君挑得花我自然喜歡，快替我攢上吧！”
小巧可愛的蓮花，插在她烏黑的發(fā)間，我見猶憐。
封鬱剛?cè)鍪郑戕D(zhuǎn)頭笑問：“好看麼？”
他不動聲色地垂眼看著她，忽然說：“你今日格外愛笑。”
“原來你不喜歡看我笑？”蓮兮仰頭望著封鬱，將指尖的一滴滾燙深深攥在手心。
封鬱掂起她的下巴，仔細(xì)打量著她的臉，過了許久才說：“爲(wèi)夫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若只能爲(wèi)我一人笑，該多好。”
他二人站在橋頭旁若無人地廝纏，一言一語都被那些摘花女子聽了去，頓時引來陣陣鬨笑。她這才覺出幾分羞怔，扯起封鬱的袖子便要走。
夜幕之下，華燈初上，南虞城的七夕夜祭乍一開始，便已熱鬧非凡。蓮兮與封鬱在情蓮池畔不過逗留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出來時，城中的氣氛卻與方纔截然不同。
七夕既是南虞城的姻緣之日，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夏祭之夜。剛?cè)胍梗嫌莅傩毡憔奂搅顺潜钡奈捍ㄉ嫌危瑺?wèi)即將到來的秋節(jié)祈求豐收。龍遊獅舞，踩蹺花鼓，種種鑼鼓喧囂合著人聲鼎沸，一陣勝過一陣。
封鬱同蓮兮穿過街市，混入了魏川西岸觀禮的人潮中。眼看就是七夕夜流河放燈的時候了，圍觀看客愈發(fā)擁擠，衆(zhòng)人摩肩擦踵自顧不暇，再沒有人注意到封鬱。
他附在蓮兮的耳邊，指了指橫架在魏川上的石橋，輕聲說：“魏川是南虞最寬闊的內(nèi)河，水流平緩，最宜放燈。那橋上備著許多荷燈，一會兒只有年輕女子能過橋走去東岸，也只有女子能放燈許願。你若想去玩，便早些過去，晚了可就沒燈了。”
蓮兮在人海中緊抓著他的手，猶豫了一瞬，卻搖了搖頭。
封鬱明白她的心思，低聲哄她：“那姻緣燈比結(jié)髮什麼的靈驗(yàn)多了，你權(quán)當(dāng)是替我跑腿許願，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不會走的。”
她還未回答，卻被封鬱從背後一送，往橋頭輕推了一記。
她回首望了封鬱一眼，人潮中，他的笑眼閃爍如星，惹眼非常。
蓮兮安心向橋上走去，果然看見橋面上擺著一方大桌，堆著許多還未點(diǎn)亮的荷燈。三五成羣的女子打扮靚麗，正執(zhí)燈圍簇在桌邊。蓮兮走上前一看，只見桌邊還坐著個代筆先生，正埋頭替各位閨中小姐書寫燈籤。
狹長的燈籤是赤紅的紙，男名在左，女名在右。寫好後，擱在荷燈中燒成灰燼，便算是將祈求的姻緣上告了神靈。這一盞平凡的荷燈，也就此成了寄願之物，放於
魏川任其順流而下，沿途便好叫它吸取天地河川的毓秀之氣，爲(wèi)許下的姻緣祈福。
蓮兮看清了規(guī)程，趕忙挑來一盞荷燈，又向那代筆先生借了筆墨，親手寫下了封鬱與自己的名諱。她下筆時，如封鬱一般揮灑自如，一氣呵成的五字，是他的字跡，卻是她的心願。單看著燈籤，就已讓她心滿意足。
她戀戀不捨地將紙條送入荷燈內(nèi)，對著燭火燒盡了，又依樣畫葫蘆，學(xué)著別的南虞女子，過橋走到魏川的東岸放燈。
被放入水中的荷燈製作精巧，花瓣是纖瘦的橢圓形，暈染了淡淡的粉色。漂浮於河面，像是閃爍發(fā)亮的朵朵情蓮。羣花星點(diǎn)，悠悠向著南面飄蕩而去，在魏川上拖曳成一條粉色的光脈，與倒映於水面的銀河相互糾纏，曼妙不可言訴。
蓮兮目送著自己的荷燈越漂越遠(yuǎn)。
載著她沉甸甸的願望，它卻依舊輕盈，轉(zhuǎn)瞬便匯入了羣光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對岸的他，也在看著那盞燈嗎？
封鬱身量挺拔，又穿得粹白醒目，本該容易分辨。可當(dāng)她放眼望向西岸，方纔他們倚立的柳樹邊，卻全是陌生的臉孔。那說過要等她的人，竟又不知所蹤。
蓮兮心中一驚，慌忙向橋上奔去。剛走到正中央，便看見一襲粹白的身影，正立在橋頭的石階上。
河畔燈火輝煌，將封鬱的眉眼映得生動。他的身形站在橋上極是顯眼，片刻之間便叫兩岸的南虞百姓辨認(rèn)出來。一時橋上橋下沸騰起來，有人歡呼，有人跪拜，他卻目不斜視，只拿眼望著她。
隔著十餘步遠(yuǎn)，他的嗓音淹沒於喧鬧中，她卻只憑嘴型便知道，他念著的是她的名字。
——孃親孃親，什麼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分明就是唬人嘛，那些凡人爲(wèi)何要胡編亂造？
——那是凡人對情愛的願景，兮兒還小，等你長大了，傾盡一心去愛一個人，就能自然而然領(lǐng)悟了呀。
不錯，那人望著她的笑容太過美好，不知從何時起填滿了她的胸懷。
明知腳下就是無底的深淵，明知他與她只是一日的夫妻，明知這一夜的幻夢即將終場，卻無法抑制她的渴望。
她渴望與他還有明天，她渴望有一日能對自家的孩兒說起那張畫的來由，她渴望與他相守，一生一世。哪怕這一切，只發(fā)生在虛幻飄渺的傳說裡。
這夜，牛郎織女相會於橋頭。那麼下一次，要何時重逢？
蓮兮正舉步向封鬱走去，忽然一陣狂風(fēng)逆著魏川的水流席捲而來。她淚眼迷離，對左耳呼嘯的風(fēng)聲渾然未覺。待察覺時，那挾風(fēng)而來的紫衣男人已掠到了她的跟前。
彷彿紫電過境，猝不及防。漣丞飛身而過，只在她肩頭猛地一攬，便將她一同裹入風(fēng)中。
蓮兮雙眼一閉，竟沒有反抗，任由漣丞帶著她疾馳而去。
意料之外的結(jié)局，或許反而是好的。
睜眼時高空一瞥，已是最後的鵲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