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哥哥?”面前的人沒有回答,蓮兮疑惑著又問了一聲。
方纔猶如芒刺在背的殺意,轉(zhuǎn)瞬消逝在暗沉的房內(nèi),只在蓮兮的背上留下一道森寒。她心中警戒未消,夢龍與她心性相通,亦在手中低低顫鳴著。
那人飛快伸過手,探到蓮兮的耳際。她倒握著夢龍正要向後跳開,卻被那人在肩上猛地一攬,擁進懷中。他一面飛指掐起火訣點亮房內(nèi)的燈燭,一面哈哈大笑道:“兮兒,你是怎麼了?難道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
貼向那方胸膛的一瞬,橘色的燭火映出他紫色的龍紋繡袍,繡袍之下是蓮兮熟悉的心跳節(jié)律。她擡起頭,只見眼前的男子星眉劍目,一點絳脣,三分清俊傳自她父君,七分清婉承襲她母上,兩廂風(fēng)情合二爲(wèi)一,便成了數(shù)千年來她看慣的那張秀美面孔。他對著她笑時,溫和如常,卻隱隱有些蒼白疲憊的病態(tài)。
“漣哥哥……嚇死我了!若不是覺著有些像你,我早一劍捅下去了!”
“我知道兮兒不會傷我的,”漣丞的手指撫上她的後頸,輕搔了一搔。他清楚蓮兮的癢處,逗她時便喜歡搔她的頸子,每每癢得她嬌聲討?zhàn)垺5@一次,他冰涼的指尖剛一觸及蓮兮的髮根,她卻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全身一聳,一脊背的僵硬直梗到脖子上來。他鬆開手,見她還緊握著夢龍,不由皺眉困惑道:“兮兒,你這是……”
龍?zhí)訚i丞是蓮兮唯一的兄長,也是她幼年時形影不離的玩伴。她自小黏他,事無大小都喜歡偎在他的懷抱中撒潑撒嬌,數(shù)千年裡不知往他的衣襟上甩了多少涕子。他的懷抱縱是冰冷,卻向來被她視作最溫靜的港灣。今夜卻不知是怎麼了,被他擁著反倒讓她生出幾絲不自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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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兮不著痕跡地從他的臂彎中滑溜了出去,強笑道:“是兮兒太久沒見著漣哥哥,有些生疏了……”
夢龍震顫著,在燭光中泛著低微的幽藍光澤,遲遲不願迴歸掌中。
“是嗎?”漣丞指尖一撥,攤開了手中的蓮光摺扇,用扇面掂起蓮兮的下巴,深深望著她,笑得輕巧:“很久麼?去年秋天你回東海來向父君討藥的時候,不還見著我了麼?”
“唔,”蓮兮退了半步,說:“大概是因爲(wèi)……漣哥哥身上的氣味……有些變了。”
漣丞低頭在袖管前襟嗅了一嗅,苦澀笑道:“北溟不比東海,潮水鹹澀腥苦。我被父君發(fā)配去那樣荒夷的邊境日日苦守著,難不成還能帶回一身嫋嫋花香?”
“你來怨我,可你又何嘗不是呢?”他說著湊上前來,鼻尖在蓮兮的額間一點,淡淡說:“從什麼時候起,兮兒身上也沾染上其他男人的氣味?你說說,封鬱那樣神秘莫測的男子,卻爲(wèi)何是這樣甜蜜的氣息?真是奇哉怪哉……”
經(jīng)他一問,蓮兮恍然想起那一段纏綿悱惻的幻夢,不禁羞怔了。漣丞的雙脣卻仍舊緊貼著她的額頭,緩緩問道:“看來我給的靈丹果然是不錯的,他還活得好端端的嘛!”
他不說便罷了,說起那破藥便叫蓮兮氣結(jié)。秋初封鬱在蛇山養(yǎng)傷時,曾一度病重昏厥數(shù)日。蓮兮四處搜刮靈藥無果,便尋思著回自家東海討上幾帖好藥來,她死皮賴臉和龍王老兒纏了半天也沒磨出個結(jié)果。最後還是漣丞揹著父君母上爲(wèi)她拐出了一瓶靈丹來。不想那靈丹也是不靠譜的貨色,封鬱服下後不僅不見好轉(zhuǎn),吐血嘔膽反倒愈演愈烈,直把蓮兮嚇得魂飛魄散。那靈丹好不要臉,美名其曰什麼“九轉(zhuǎn)回魂”,分明該是“九死散魂”纔對。
“纔不是呢,那藥是什麼破玩意兒?”蓮兮想也不想就罵罵咧咧起來:“八成是被父君藏著掖著久了,藥性硬是被悶壞了……”
她才說著一半,便聽著“唰啦”一聲,漣丞將摺扇合攏,扇柄倒轉(zhuǎn)封住了她的嘴。他搖搖頭,說道:“兮兒你一心只想著他,可知道那時候我也受了傷?”
“傷著哪了?”蓮兮慌忙收起夢龍,一雙手隔著漣丞的紫色衣袍上下摸索起來,著急道:“誰敢欺負你?莫非是北荒的那羣小妖精?漣哥哥呀……總是謙和太過,若是做個小江小湖的水君也就罷了,治理北荒卻不該那樣仁慈。北溟是羣妖狂魔混雜的險惡之地,若換我來統(tǒng)領(lǐng)北溟海川,走馬上任的第一日必要先威懾羣妖,震上震下,立起自己的威信來。”
她乍一開口,便羅哩羅嗦沒個消停。漣丞在一邊聽著面色漸沉,忽地抓住了她的手,低喚了一聲:“兮兒!”
蓮兮還未盡興,豪言壯語滔滔而出:“回頭……等我有功夫了,便上北溟替你教訓(xùn)教訓(xùn)那羣小妖怪!看誰還敢……”
漣丞的眼色溫和如水,鮮少流露出這樣的酷寒。乍看之下叫蓮兮陌生,她嘴邊遲疑,聲音逐漸低微,再不敢說下去。
“換你來統(tǒng)領(lǐng)北溟?”他捏著她的手,牽起嘴角似笑非笑道:“你以爲(wèi)父君會捨得將你放逐到那樣的邊疆之地麼?你與我不同,生來就是父君掌上至愛!再不要說出那樣的話了,我只會覺著是你在嘲笑我罷了!”
蓮兮眼角一抽,沒來由的心驚。
她鼻尖酸楚,委屈地爭辯道:“怎麼會呢?上一次我替漣哥哥擋劫的事被父君發(fā)覺了,他不也只教訓(xùn)我一個人麼……不僅是那一回,任是哪一次我倆做了壞事,挨罰的那個總是我呀!我被禁足在九重天,父君不僅不來瞧瞧我,便連書信也不差一封來……”
“你是這麼想的?”漣丞的拇指深深掐入她的掌心,模糊的鈍痛卻比雙劍破掌的刺疼更讓她難以忍受。他那一雙神似母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她,說:“你可知道,父君原本是掌世天帝的私交摯友,被天帝特賜免去一世君臣之禮。可爲(wèi)了能早日將你從天庭解脫,他每天奉書一封,跪覲在天帝的宮室之外。不錯,你自小便捱過他不少皮肉苦痛,可我倒希望,每每被他鞭撻的那人,是我纔好。”
漣丞的一席話說得疾言厲色,叫蓮兮啞口無言。他卻越說越快:“執(zhí)掌北溟?他將手中的水火雙
離珠交託給你,成日成日親自陪你練劍習(xí)武,每每帶著你面見天下水君,可不是要你執(zhí)掌北溟那樣的破地!他想要你盡數(shù)承襲衣鉢,代他成爲(wèi)真正的萬龍之首。只等你成才的那一日,只等你點頭的那一日,他便會將你送上我東海龍王的寶座!你可曾有過半點自覺?”
“可漣哥哥纔是東海的太子……”蓮兮平日捱打受罰時,哪裡想過這許多。四方龍王以東爲(wèi)尊,每一方都至少更迭過兩世,可還從沒有哪一處海域有女龍王的先例。不僅是四方汪洋,便連江河湖泊的地方水君也大多是男子擔(dān)當(dāng),一則是因爲(wèi)龍族以男性居多,二則也是因爲(wèi)水族生性兇惡,不適合柔弱女子執(zhí)掌。
“那又如何,兮兒天生英武,雖是公主,可與太子又有什麼區(qū)別?憑著你的脾性你的本事,哪一方海域不能震懾下來?”漣丞冷笑一聲,說:“東海奇珍薈萃,是如何富饒廣博,又豈是我一泊北溟能比的?”
蓮兮搖搖腦袋,堅定道:“若是惹漣哥哥不開心,那我回頭便跟父君說去……我不幹,他還能逼著我上位不成?到時東海自然該是哥哥的。”
“讓位給我?論劍術(shù)我不如你精純,論神元我不如你豐沛,論修爲(wèi)——我茍且了萬年也不過是角龍之身,連三大天劫都是藉著你替我度過。”他頓了一頓,將額頭靠在蓮兮的額上,一雙眼直逼到她眼前,徐徐道:“兮兒你說,我憑什麼要你讓我?”
蓮兮咬著脣,只是一味的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著她驚惶無措的模樣,前一刻還面色緊繃的漣丞忽然撲哧一笑,在她的鼻樑上輕輕一刮,笑道:“蓮兮小時候總是碎碎念著說要嫁給我,現(xiàn)在有了別人可是忘得一乾二淨(jìng)了?我心裡可是酸溜溜得很呢……”
蓮兮一怔,兩隻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往他的胸前招呼過去,恨恨埋怨道:“漣哥哥!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爲(wèi)嚇我的麼?兮兒……剛纔真被你嚇住了!以後莫要再尋我開心了!”
漣丞的笑,溫和如泉,剛流經(jīng)嘴角,竟化作一口鮮血噴濺了出來。
他飛快撇過頭,拿袖角在嘴邊一揩,隨著血跡滲入他深紫色的袖口,他的臉也被盡數(shù)抽去血色,愈發(fā)蒼白。蓮兮伸手在他脣邊一觸,驚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了呀,”漣丞轉(zhuǎn)回臉,無奈笑道:“我受了傷。”
“秋初時的傷爲(wèi)何拖到現(xiàn)在還是這副德行?怎麼不叫父君瞧瞧?”方纔蓮兮貼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律,竟全沒察覺出這樣的異狀。她心中焦急,伸手便要來掐他的脈,卻被他扇面一抹,輕輕揮作一邊。
“我本就沒出息不濟事,哪還敢成日晃盪在父君面前討他的嫌。當(dāng)初並未傷及心脈,只是脾臟一類受了小創(chuàng)……我本以爲(wèi)只是小事,不想煉氣化神了幾個月,臟腑上的傷卻愈發(fā)擴散了許多。每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神元絲絲散去,我也無奈地很……”漣丞將沾著血的袖子掩去身後,一面笑道:“說起來都是我自己沒用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