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兮見他也說得一本正經(jīng)，不由撲哧笑了出來，也學(xué)他道：“銀笏的姿容美雖美矣，卻也不過是一張麪皮罷了。我喜歡銀笏，並非因爲(wèi)你風(fēng)華絕代，而是因爲(wèi)你曾說，會與夢龍一道，永遠守護著我。雖然你難得能與我相伴遊樂，這話也不過是說說罷了，但時至今日我還對此深信不疑……你說，這豈不是莫名其妙……難道是你當(dāng)年在桃都山對我種下了什麼魅惑之術(shù)麼？”
銀笏聞之捧腹大笑，在她身邊的草地上來回滾了滾，岔氣道：“怎麼……可能呢，蓮兮，蓮兮是何等英武兇悍，我銀笏的魅惑之術(shù)又哪裡管用？”
“英武？兇悍？”她分明是嬌弱女子嘛，爲(wèi)何在他嘴中卻全是悍婦姿態(tài)？蓮兮一滾身狠狠撞了銀笏一下，又踹了他一腳，不爽道：“將來我有了夫君，你可莫要在他面前如此詆譭我！”
銀笏卻長嘆了一氣，兩眼望向天空，說道：“我與蓮兮在桃都山相遇的前一夜，曾有一條金光燦燦的小龍飛入我的夢中，它姿態(tài)短小，卻肋生雙翅，好不威風(fēng)。就好似你第一次將夢龍交予我觀看時，分明連劍柄都還握不穩(wěn)，卻有幾絲像模像樣的赫赫威風(fēng)。那時我才恍然，果然，那夜所夢原來就是蓮兮。除了蓮兮，這世間又哪裡有更膽大的丫頭，敢闖進我的夢裡來？”
他停了半刻又說：“我第一次從蓮兮手中接過那把劍來，看著劍脊之上層疊密密的龍鱗紋飾，便又想起那時夢裡的金龍。我爲(wèi)它起名作夢龍，其實是私心祈願，能有飛龍夜夜騰身飛入我夢中。這個名字起的吉利，也很靈驗，只可惜……”
蓮兮猛地坐起身來，將臉湊到銀笏面前，細細將他的眼角面頰端詳了許久，才搔搔脖子，困惑道：“我竟以爲(wèi)你流淚了。真是嚇壞我！”
銀笏看著蓮兮逆光下的臉龐，囅然而笑，卻笑得無奈。
她心有歉疚，說道：“可惜蓮兮夜不能夢，否則也想邀一隻雪白的九尾大狐貍?cè)?
我夢中來做客……你該不會怨我吧？”
他擡手摸了摸她的發(fā)冠，問道：“蓮兮可記得一則花與太陽的故事？”
他問得突兀，她卻不假思索地點頭。
蓮兮幼年時，曾日日盼著銀笏把家搬來東海同她一道居住。每每銀笏得空來水晶宮探視她，總是來時容易去時難，每到臨別辭行，都得看她不依不饒的撒潑耍賴一番。她對他不捨，自然也不安生睡覺。每到這時，銀笏便說一段短小的故事來哄她，其中說得最多的便是太陽與花的故事。
——很久以前，光禿禿的石縫間探頭開出了一朵花兒。它花開招展，生有七瓣，色若霓虹。無論是飛禽走獸，還是樵夫路人，都稱讚它是世間最美麗的花朵，然而卻無人敢將它採擷。這朵七色之花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爲(wèi)何盛放。它想在身邊找尋同類，一解心中疑惑。然而它的色彩繽紛特異，山中繁花都不願與它爲(wèi)友。它雖花開風(fēng)流，卻只能孤芳自賞，以山石相伴，日日冷寂。不想一日正午時分，當(dāng)空高懸的太陽突然開口要與它相交爲(wèi)友，七色花大喜過望，卻又難以置信，遂問太陽道：“你賜予我光明，給予我明媚世界的一切，我又何德何能被你視爲(wèi)友人？”然而太陽卻只說：“若你願意陪伴在我的身側(cè)，就很是足夠。”從此以後，七色花每日仰望著太陽的行跡，伴它東昇西落。直到又一日，太陽依舊循著軌跡在空中騰挪而過，七色花朵卻已凋謝。
這個故事蓮兮雖記得分明，卻始終覺得沒頭沒尾，全然不解其意。
銀笏這時既然提起，她便趁勢說道：“故事我是記得，不過其中總有些古怪。你可確定，當(dāng)年把故事頭尾都說清了？爲(wèi)何我數(shù)千年裡思來想去，只覺得結(jié)局草率，似有後話未盡……你說花朵凋謝了，那麼太陽呢？”
“太陽依然東昇西落啊……”
“可那七色花明明是太陽的友人，它凋謝死去，太陽不會難過麼？”
“七色花已傾盡一生的時光來陪伴太陽，回報它的溫暖，死時了無遺憾，爲(wèi)何還要替它難過？”
他答得理所當(dāng)然，卻讓蓮兮義憤填膺，提聲說：“若銀笏是那一朵七色花，我是太陽，我必要當(dāng)空號啕大哭一場……一場還不夠數(shù)！”
“可惜我並不是那朵死心眼的花兒，不曾日日與蓮兮相伴。到了我殞命那一時，想來你也無需號啕大哭了罷……”
蓮兮與銀笏並排躺在暮春的茸茸陽光下，本該全身暖乎。然而他漫不經(jīng)心說得這麼一句，卻令她一時如墜冰窟。她猛地側(cè)過頭來看他，嗔怒道：“你是我至交好友，凡是你心中有願，即便赴湯蹈火，蓮兮也願意爲(wèi)你實現(xiàn)。爲(wèi)何卻總要說出如此令我痛心的話來，你死了，我豈能快活？”
——花朵在夜裡凋謝，因爲(wèi)再也看不見明日陽光而黯然神傷。
——陽光卻不該因爲(wèi)三千世界中少了一朵花，而落下淚水。
銀笏也轉(zhuǎn)過臉來，一雙銀色的桃花眼微瞇著，笑得溫柔，說得輕緩：“我明知不可能與蓮兮相伴一世，只能傾盡一生相陪。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即便如此，也只會給蓮兮徒增傷感罷了……我已想好，從今以後若無大事，便不會再去找蓮兮了，這就是我現(xiàn)下心中所願。從此便讓那頂白蓮玉冠替我守著你吧……直到真正的護花之使到來的那一天。”
銀笏言辭跳躍，令蓮兮一時怔神，竟不明白他話中含義。
銀笏卻仍望著她，說道：“蓮兮問我，何謂紅顏知己。從此我不願令你哭泣，卻也再不能守護著你，蓮兮於我銀笏，就是紅顏知己。”
多年之後，她才知道，即使博聞廣見如銀笏，也有說錯的時候。
紅顏知己，本不該是如此釋義。
但那時他深深望著她，第一次露出遺憾悲傷的神情，卻永遠留在了她的心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