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給我,可好?”
深秋的夜裡,那人拈著一紙情籤遞向她。
那時的約定早已破滅,可唯獨他說話時認真篤定的笑,歷久彌新,被她牢記在心。她徒然懷揣著星點期待,每每將那一紙緣字之籤掖在胸前。日復(fù)一日,漸漸習慣了紙上微暖的溫度,再也不能割捨。
蓮兮蜷伏在封潞的腳邊,一手扯住她的裙裾,仰頭望向她指間的籤紙,哀求道:“求你……還給我?!?
她自小受著衆(zhòng)星捧月,赫赫威名三界皆知,何曾與人這樣低聲下氣過。聽著她聲聲嘶啞,封潞只覺著爽快。她刁蠻地一指地面,厲聲道:“跪下給姐姐叩個頭,我就給你?!?
封神長釘下,蓮兮氣竭虛脫,咬牙強掙了幾下才翻身跪倒。軟軟一叩,卻是沉重的聲響。
封潞意猶未盡,從裙襬下探出一隻繡鞋來,又說:“妹妹難得乖巧,不如再予我香鞋一吻……”
蓮兮不假思索,形同任人擺佈的木偶,俯頭便親。雙脣剛一點在鞋面上,封潞卻猛地飛起一腳踹在她的喉間,將她掀翻在地。
“你還以爲自己是楚楚美人?拿這副老皮囊裝什麼深情充什麼可憐,叫人作嘔!”封潞一腳踏上她的左手,使勁碾了碾,說道:“弱水良人?你不過就是個禍害精!若是夭月藉著你的身子返魂了,鬱哥哥便要落下勾結(jié)魔物的大罪!你在他身邊豈是愛他,分明就是害他!”
白髮綿長,蜿蜒在漆黑的石面,是妖異的美好。蓮兮的面容掩在三千銀絲之後,神情不辨。她沉默地跪坐著,半晌才伸手說:“可以還給我了吧?!?
粉緋色的情籤忽悠悠在眼前一晃,轉(zhuǎn)瞬又被封潞握入手中。
溼漉的紙面比往日更柔軟些,撕扯時默無聲息,輕易便在封潞的十指間化作細碎的紙末。
“我偏不想還你,你能奈我如何?”她揚手,往蓮兮的發(fā)頂兜頭一甩,緋色的小紙紛揚而下,有如桃花零落,貼附在蓮兮的發(fā)間。
隨手拾起一片來看,墨跡模糊,卻是她熟稔的輪廓,一筆書著“癡”字。
周身寒冷徹骨,唯有掐入手心的碎紙,殘存著些許溫暖。
今夕何夕,誰囈情癡?
彷彿萬載過境,便連笑聲也滄桑。
枯木似的人兒坐地長嘯,想要將眼前的那字撕得更碎些,無奈被挑去筋的右手哆嗦了幾下,終究使不上力氣。蓮兮將那片碎紙摁在指間,用指甲絞了又絞,怎奈它頑固又倔強,任她怎麼搓揉,卻依舊安好,任她怎麼甩脫,卻依舊牢牢黏在手間。
封潞冷眼看著蓮兮拼勁甩手,心中又生出一念歹毒來。她飛快抓過蓮兮的左腕,抽下金笄便往她的筋脈上挑去,獰笑道:“我竟忘了,你這左手也是能揮劍的!”
血花撲朔,這一刺雖是狠絕,卻稍偏了些。封潞想也不想,拔出金笄還要來刺,一面嬌聲說:“你別怨姐姐心狠,怪只怪夭月那小妖精太纏人,你這一縷殘魂多半也是下賤,不
收拾乾淨了怎麼叫人放心?”
蓮兮閉上眼,喉間猛地爆發(fā)出淒厲尖笑,這一聲不似女子的笑聲,倒像是滄海龍吟,炸裂在幽閉的小房中,一時震得封潞耳邊嗡嗡狂鳴。她掩耳不及,一雙耳孔先後沁出血絲來,滴答濺落一肩。
咫尺外的三聲鐘響透牆而入,正是九重天各府各院上值的早鍾。蓮兮黯然收聲,只聽緊閉的石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低微地問了一句:“皇女可好了?堂前已備下,執(zhí)法尊者命小司來提人過審了。”
封潞蹙起一對尖眉,不耐地清嗓說:“進來?!?
沉重的石門推開一條狹縫,鑽進一個墨衣紫帶的身影。
蓮兮仰頭一看,果然是小七。
爲她看守玉茗閣的十個小仙中,就數(shù)敬闌最勤快。向來都是大清早上門來取籤條,順帶問候蓮兮一句。印象裡,他溫厚的近乎怯弱,一張白淨的麪皮每每笑起,總是清爽有餘,威嚴不足。敬闌本不是天刑司執(zhí)法的料兒,可這一刻面面相對,看著他笑容不改,蓮兮才恍然覺著自己又走了眼。
血水交混,淌了一地。敬闌躡腳繞到蓮兮身前,撩起她額前的一縷銀髮驚奇道:“夜前還是黑白參半的,眼下又是怎麼一回事?”
白髮下,冷不防現(xiàn)出一張枯朽蒼老的面容。敬闌提著蓮兮的發(fā),頓時驚著倒抽了口涼氣。他不可置信地低喚了一聲:“蓮公主?”
她未答應(yīng),封潞卻冷冷一哼,搶道:“是她自個兒變成那副模樣,不幹本尊的事!”
敬闌鬆開手間的銀髮,低頭檢視起兩枚封神長針。眼見長針在蓮兮的雙腕間穿得牢固,他先是鬆了口氣,繼而又擰起眉來。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金笄,又仔細瞧了瞧蓮兮腕間蜂窩一般密密匝匝的血口,扭頭問道:“今日過審之事,本就是瞞著琰天尊的,折騰成這副樣子,小司如何向大人交代?”
封潞撇嘴淡然說:“怕什麼?快快審?fù)陙G進業(yè)火裡一把燒爛了,還有誰能看得出?”
敬闌面露難色,支吾道:“琰天尊只交代小司……看著她,從沒說過要、要燒人……”
“小闌兒在天刑司呆著些年頭,怎麼不長見識光長廢話?你侍候本尊那會兒可沒這樣囉嗦!龍蓮兮的罪案本就歸本尊主掌,本尊樂意,要打要審都是理所當然!”
“蚊叮似的小傷,有什麼可稀罕的?”她說著,接連舀了幾瓢冷水,潑在蓮兮的手腕間。被金笄刺穿的洞口傷及筋骨,反覆沖洗了幾遍,卻還是滲血不止。傷口的邊緣被水衝得泛白發(fā)腫,偶有抽搐,竟像是一張張小嘴,在腕間貪婪地開合著,叫人觸目驚心。
封潞不耐煩地擲開銅瓢,揮揮手示意敬闌:“帶走吧,人人看著她那副醜樣子,誰還會仔細瞧她的手?”
敬闌領(lǐng)命,取出一條黑色的束帶,躬身在蓮兮面前敬了一句:“小司冒犯了,蓮公主切莫怪罪?!?
自始至終,她一言不發(fā),任由敬闌將束帶塞入齒間,繞到腦後捆了個結(jié)實。堵在舌尖的束帶
微微泛苦,卻不知爲何,反倒讓她想起了桂花糖的甘甜氣味。
門外天光大亮,正是黎明時分。在羈押重犯的閉室裡昏沉了大半夜,重見光明,竟恍如隔世,只覺著朝陽刺眼。
廊下候著一尊步輦,三五成羣圍著許多墨衣紫帶的小仙官。往日裡爲她把門問安的人,過審時替她端茶遞座的人,還有那手握封神釘撲上前來圍殺她的人,個個都是熟悉的面孔。
幾步開外的衆(zhòng)人,前一刻還圍聚著談笑風生,一眼見著蓮兮來了,廊下頓時鴉雀無聲。
她腳下無力,被敬闌強拽著,一頭綿長的白髮都拖在了地上。
陽光炫目下,她像是行將就木的枯屍,緊縮著身子,佝僂著肩背,卻還是掩不住那一張溝壑縱橫的蒼老面孔。
敬闌招呼別的小司來扶她,衆(zhòng)人卻只目瞪口呆地看著,半晌無人動彈。他也無法,只得艱難地將蓮兮扶上步輦。
她軟綿綿剛一坐下,便聽著四下嘀咕陣陣。
“蓮公主?怎麼變成這模樣了?”
“莫非是化魔的前兆?”
“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魔物餘孽果然不假!”
“小闌兒你竟還敢碰她,小心被咬一口咧!”
天刑司倒是開明,竟派下一尊坐輦給魔物代步,實是一樁笑話。蓮兮坐在輦上,明明覺著滑稽,無奈嘴中塞了布條,再不能笑了。
領(lǐng)頭的仙官猛然醒悟,催促了一聲:“沒看綁了嘴麼?趕快擡了走,尊者還在大殿上等著呢!”
怯生生躲在一邊的小仙官們,這才姍姍挪了回來。衆(zhòng)人架起步輦,合力擡著她往執(zhí)法寶殿行去。
一路靜寂,時不時有人偷瞄蓮兮一眼,卻又匆匆撇過頭去。唯恐與那天憎人恨的嗜血魔怪對視一瞬,染上罪孽。
鳥兒撲翅,近在耳畔。蓮兮扭頭一看,只見一道紫白色的影子飛梭而過。
是那隻愛吃的笨鳥嗎?她想看得分明,可那殘影卻轉(zhuǎn)瞬即逝,叫人遺憾。
再垂眼,右手心不知何時多了一枝玲瓏嬌小的紫色蓮花。蓮開復(fù)瓣,與那一日封鬱爲她摘下的情蓮,是何其相似。
她還未多看兩眼,一陣夏風猝不及防從身後襲來,捲起了小小的蓮花。右手無力緊握,左手不及抓緊,最終只得任著蓮花被風裹著,逃出掌心。
花兒隨風蹁躚,蓮兮舉目追逐,忽然嚮往起它乘風而行的自在。
驀地,長廊盡頭探出一袖雪白,將蓮花凌空截住。束髮白衣的男子,捻著花枝從廊柱後邊閃身而出。蓮兮高坐在輦上,一時呆怔。再想要躲閃時,已晚了。
枯槁的面容,嶙峋的身骨,連同一絲腐朽的氣息,在他的眼底暴露無遺。
然而,那一雙淡淡的眉眼望向她時,卻是眼色如水,了無情感。
是了,她這垂老的模樣,於他不過是素未謀面的生人。
額前白髮隨風狂舞,蓮兮輕闔上眼,等待著與他錯身而過的那一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