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關,復印開朝之后,北璃朝中忽然收到一封樣式奇異的國書。
這國書既不是東靈的更不是西昆的,也不是九州大陸其余邊陲部族的,國書中自稱是來自東邊海外的桑夷國。
上頭畫著惟妙惟肖的金黃色菊花圖案,封底卻是白色的,看著說不出的怪異。
不像是國書,倒像是訃告。
朝中對于桑夷國的這封國書,議論不一。
“回稟陛下,這個桑夷國不過是東邊海面的一個小小島國,是蠻夷之地。數百年前他們曾經多次遣使來我九州大陸學習各種文化和技法,帶走了許多書籍。若非如此,只怕他們還在茹毛飲血。此乃區(qū)區(qū)小國,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有這等毫不在意的,自然也有多思多慮的。
“陛下,臣以為此事值得重視。自從我九州大陸分崩為北璃、東靈和西昆三國之后,這個桑夷國和我北璃就沒有來往了。如今他們又千里迢迢遣使來,國書上又寫著覲見新君這等謙遜之語,倒叫臣覺得奇怪。若真對我北璃如此恭敬有禮,從前怎么不遣使來?”
玉扶聞言微微頷首,居中裁決,“諸位愛卿所言都有道理,如今桑夷國只是送了國書來,使臣尚未至,還不知道他們具體的目的為何。既然這個桑夷國行跡消失百年又出現,想來是有些古怪,謹慎處理自然沒錯。即日便派人去查探使臣的行蹤,一定要弄清楚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是直接到的北璃還是先去了別的什么地方。”
眾臣一聽別的什么地方,立刻警覺起來。
要說別的什么地方,除了那只剩半壁江山的東靈,還有哪里呢?
正說著,工部尚書忽然站了出來,“陛下,臣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陛下派人去探查桑夷國使臣動向的時候,能順便找到他們來時所乘的船只就好了。”
玉扶不禁好奇,“船只?”
“是啊。”
工部尚書笑道:“這個桑夷國的確是蠻夷小國,他們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是從九州大陸學去的。可唯獨船只此物,他們作為島國有天然的優(yōu)勢,據說制作十分優(yōu)良。陛下想想,他們的使臣能千里迢迢從桑夷國乘船到北璃,咱們可有把握乘船到桑夷國?”
玉扶思索片刻,史書中依稀記載過有先代帝王派遣使者去桑夷國的,可一去就再也沒有消息,也不知是葬身大海還是留在桑夷國不回來了。
前事莫論,單說如今北璃的造船技術,要想漂洋過海平安到達遠在千里之外的桑夷國,也未必有把握。
北璃如此,西昆和東靈更不必說了。
玉扶點點頭,“愛卿所言有理。不管他桑夷是不是蠻夷小國,只要他們有勝過我們的長處,我們都要謙虛學習才是。朕會命人留意打探的。”
工部尚書笑瞇瞇地拱手回到自己的位置,如果造船技藝有所提高,那他在工部的政績就不愁沒有保障了。
玉扶派出去的人打探了多日才回來,“陛下,已經打探清楚了。桑夷國使臣的船就停在魯地的一處港灣,使臣先遣人送了國書來,屬下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預備往京城來了。他們事先并未去過別的地方,另外船只的圖樣也已經畫了送呈工部了,他們的船只十分巨大,不過屬下看到的時候已經停靠,看不出航行的速度。”
這些消息里,似乎聽不出什么問題。
玉扶道:“使臣的人數有多少,規(guī)模如何?”
“人數甚多,整條船上大約有上千人,除了雜役和士兵,衣著華麗的使臣也有數十個。屬下還看見他們往岸邊抬了許多木箱,里頭裝的似乎是要送到京城的貢品,大約比過年時東靈敬獻的禮物要多十倍吧……”
十倍?
玉扶不由挑了挑眉,顧述白在一旁聽著,不由好笑,“那些木箱里該不會裝的都是石頭吧?小小蠻夷島國,不到北璃來打秋風就好了,怎么送得起這樣多的禮物?”
玉扶也覺得奇怪,可倉促之下打探到的消息也就這么多,她便揮揮手讓人退下了。
待人走后,玉扶道:“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若這個桑夷國不派這么多使臣、送這么多禮物,我還不覺得什么。可遣使送禮的規(guī)模如此巨大,叫人不由疑心。”
顧述白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架邊,抽出一本封面斑駁的古書,“你來看看這個,這是我昨夜翻閱古籍找到的。”
桑夷國對于眾人而言是陌生的概念,他們所知的消息都是幾百年前的,故而顧述白近日一直在查閱書籍,試圖多了解一下這個國家。
他手里的這本書,里頭就有兩行提到桑夷國的情況。
玉扶就著他的手細看,“這里面說,桑夷國不但地方小,還分裂有數十個小島嶼,皆為彈丸之地。且國家貧瘠人口稀少,缺少醫(yī)藥,多有孩童夭折之事。”
照這樣說來,桑夷國更不可能送得出那么多禮物。
顧述白將書合上道:“這書里記載的是數百年前的桑夷國了,數百年能發(fā)生很多事,現在的桑夷國可能不僅國力強盛還人口眾多,也未可知。我讓你看這本書,不是為了讓你從書里了解桑夷國,而是想告訴你這個國家已經不可和從前同日而語了。”
玉扶點點頭,想到朝中有些大臣口口聲聲稱蠻夷小國不足掛齒的,便道:“你說的對,就算真的是蠻夷小國,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眼下正在九州大陸一統(tǒng)的關鍵時期,我覺不允許任何變數產生。”
“萬一桑夷國真的是個變數呢?”
“那便……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
開春時節(jié),桑夷國使臣一行浩浩蕩蕩來到京城。
國書中寫著來訪使臣位分最高的是桑夷二品左大臣,玉扶便命同是二品官職的陳景行出城迎接,也算盡了禮數。
陳景行帶著臣僚和下屬在城外搭棚以迎,饒是他出使各國經驗豐富,對各國風土人情都十分了解,看到桑夷國使臣的打扮還是吃了一驚。
一個個“白無常”模樣戴著高帽的矮個使臣,就像廟會唱大戲似的,顯得十分滑稽。
他們人數眾多,身后的馬車排成長長的隊伍,上頭盡是送來的禮物,看起來十分隆重。
使臣們面帶微笑十分恭敬有禮,上前廝見之時,陳景行才發(fā)現他們穿的白袍上還繡成金黃的菊花。
他以為只是為首的左大臣有,沒想到仔細一看,所有穿白袍的官員都有。
看來金黃菊花對桑夷人有獨特的含義,且不像在九州大陸,這個顏色只有皇室可用。
“諸位使臣一路辛苦,本官是北璃鴻臚寺卿陳景行,奉陛下旨意在此迎候諸位。諸位遠來風塵仆仆,請喝一杯水酒解乏。”
說罷親自端起酒杯遞給左大臣,對方恭敬地雙手接過,“多謝陳大人,多謝北璃陛下對我等的款待,我等感激不盡。”
他話音剛落,身后一眾使臣都謙遜地躬身行禮,而后才接過酒杯,陳景行見他們如此恭敬客氣心中放松許多。
他稍稍偏過頭朝身后的士兵看了一眼,士兵會意悄悄離開,回宮向玉扶稟告。
一番瑣碎的待客禮節(jié)之后,一眾使臣被迎到驛館,陳景行道:“請諸位使臣稍作休息,以免一路勞累水土不服,過幾日陛下得空會親自接見。”
為首的左大臣一愣,很快又恢復笑容,“是下官失禮了,下官還以為今日一來就能見到陛下,是下官太過心急朝拜心切。既然如此,請陳大人先將我桑夷國王預備的敬獻北璃新君的賀禮送進宮吧,還請陳大人代我和我國國王,向陛下請安。”
陳景行聽他話中充滿恭敬,言談間也十分妥帖,不禁對他生出些好感。
都說桑夷是蠻夷小國,可到底是幾百年前曾數次來九州大陸學習過的,既然學走了九州大陸的文化和禮節(jié),就和別的蠻夷小國不同了。
陳景行微微頷首,“本官一定轉達,請諸位使臣好生休息,本官就不打擾了。”
說罷和眾使臣互相行禮告辭,帶著那些禮物回宮復命。
陳景行一離開,左大臣抬起頭來,對著他的背影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身后的使臣上前一步,用桑夷國的語言和他說了幾句什么,便見左大臣露出不屑的眼光,回應了他一句什么。
驛館駐守的士兵就算有聽到他們交談的,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么。
倒是左大臣回房的時候,聽見后院兩個士兵在悄聲嘀咕,“桑夷國的人原來說的話和咱們不一樣啊,那他們怎么會說咱們的話,而且說的那么好?”
“沒聽說幾百年前他們就來九州大陸學習過么?一定是那個時候就把咱們的話學走了,這有什么奇怪的……”
左大臣輕笑一聲,不動聲色地走進屋里,脫了鞋跪在榻上微微合目。
“北璃,小女君,好極好極。”
……
宮中,玉扶命禮部收了桑夷國的賀禮,自己只留了一份禮單。
比起那封白底金菊花的國書,這份禮單更叫她哭笑不得。
上頭的東西不是不夠多,也不是不夠珍貴,而是所有物品都是九州大陸的東西,沒有一樣玉扶不認識的。
桑夷是遙遠的島國,千里迢迢送賀禮來北璃,結果送的還是北璃的東西?
實在有些滑稽。
“哪有國家送別國賀禮不送自己國內特產的?東靈喜歡送絲綢,西昆喜歡送毛皮,我們北璃就喜歡送人參鹿茸,桑夷國就沒有自己的特產么?”
瑤藍在旁聽見玉扶的話,不禁道:“那桑夷不是個小島國么?總不能讓他們送魚蝦吧?只怕還沒送到就已經臭了。奴婢想他們一定是沒有自己的特產,才會送這些從咱們這里學去的東西。”
玉扶聞言倒罷了,“聽陳大人說,桑夷使臣十分恭敬有禮,說話也井井有條不像異族異邦人。除了穿著古怪和個頭極矮之外,別的和咱們沒什么不同。”
瑤藍對“矮”這個字十分敏感,不禁好奇,“極矮是多矮?”
玉扶撇了撇嘴,“陳大人說是三寸釘,我想沒有那么夸張,大約……大約比東靈人還要稍矮一些吧。”
隔了兩日召見桑夷使臣,玉扶才知道陳景行所言非虛。
矮倒罷了,這些使臣還個個戴著極高的烏帽,似乎想掩飾自己的身高缺陷,看起來卻越發(fā)不倫不類。
金殿上群臣肅穆,天家威儀赫赫,這些桑夷使臣走進來顯得格外滑稽。
眾人入殿到正中,齊齊跪地俯首,行五體投地之禮,倒叫玉扶和北璃的眾位大臣吃驚。
一向使臣出使別國,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國家的尊嚴,輕易不會向異國君主行大禮。
這些桑夷國的使臣不但行了跪禮,還是五體投地的大禮,可見他們對北璃多么恭敬謙卑。
朝上眾臣都頗為滿意,玉扶抬手命眾人起身,“諸位使臣遠來辛苦,在京城住了這幾日還習慣么?”
一開始照例是禮節(jié)性的寒暄和慰問,桑夷國的使臣自然都說習慣,玉扶又說了些寬和大度的話,讓他們在京中游玩不必拘束等語。
場面話說過之后,她慢慢轉入正題,“桑夷國與我北璃已有百年無甚來往,朕乍見桑夷國書,頗為意外。不知諸位使臣此番前來有何用意?”
左大臣拱身,畢恭畢敬,“回稟陛下,此番我等受桑夷國王之命前來北璃,是為了恭賀陛下登基。臣知道陛下登基已經一年多了,是我們來遲了。可海上風浪大,桑夷國離北璃實在遙遠,我們聽到消息時已經來不及了,再準備賀禮加上一路漂洋過海,以至于現在才到北璃。”
這話仍然在表達對北璃對玉扶的恭敬之意,沒有說到點子上。
玉扶笑了笑,“朕即位登基之事,沒想到貴國如此看重。只是貴國既然有意與我北璃結好,此前數百年為何全無音信呢?”
左大臣幾乎想也沒想,“回稟陛下,不是我國不愿遣使來,是因為此前九州大陸分崩為三國,我們才不敢來。一則是聽聞戰(zhàn)事時起,擔心受到牽連。二則是分不清三國的局勢,怕來拜見一位陛下,得罪了另外兩位陛下。可陛下您登基之后,北璃在三國中的實力是當之無愧的最強,我國陛下這才敢派使臣前來!”
這話聽起來十分誠實,朝中眾臣聞言,不禁有些輕蔑之意。
小小島國看不清局勢,一時不敢隨意依附,如今見他們北璃勢大才送厚禮來討好,這也是小國弱國的一貫作風。
沒什么不妥,可未免叫人看輕些。
玉扶點頭道:“原來如此。既然貴國對朕如此厚愛,朕也該多關心關心貴國的情況。請問左大臣,貴國如今有多少城池,多少人口?”
左大臣察覺到北璃朝中大臣的輕蔑之意,以為他們輕視桑夷國,不想上首那位年輕的女君卻口氣平和地問他國中之事。
他愣了愣,思忖片刻才開口,“多謝陛下關心,我桑夷國中如今有三十五個城池,至于百姓的數量……大約不到十萬人吧?臣也不是很清楚,我國目前還沒有對戶籍進行落實。雖說數百年前我們就從九州大陸學了戶籍制度,可一直沒有這個人力物力落實下來,實在慚愧。”
有朝臣忍不住露出笑意,原以為這蠻夷小國是來北璃學東西的,還有些擔心,如今一聽就放心了。
他們就算學走了,也未免有那個能力做到,沒什么可擔心的。
玉扶眉梢一挑,“哦?原來桑夷國的國力連落實戶籍都做不到么?那貴國國王還送來那么多貴重的賀禮,豈不是讓國家更加窮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