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初是會騎馬的,可是她遠遠沒有那兩人般策馬狂奔那么的瘋狂。她知道江陽王府的王妃對萬俟暄來說有多么重要,那是難以言喻的重要。前江陽王萬俟遠一生只娶了他娘親一個,自三年前萬俟遠戰(zhàn)死,他的娘親便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王妃還未老,可是因為所愛之人的離去,她難以承受這種痛苦,身體狀況每日愈下,如今也不過三十余歲便纏綿病榻。王妃臥病在床的時候,顧清遠曾幫她請來四國最好的大夫,可是都判了她的死刑,不過三年。
可是萬俟暄從未流露過傷心,她知道他在硬撐,他要保持最好的樣子讓在乎他的人開心。可是今天,他的動力即將坍塌。她難以想象如果今天王妃真的沒有熬過去,他會不會倒下,那個充滿傲氣,永遠朝氣蓬勃卻一直在用另一種方式關(guān)心她的萬俟暄,會不會消失不見……
到了江陽王府,所有的仆人都哭喪著一張臉。顧云初氣喘吁吁地跟在萬俟暄和戚少桓身后,她有些詫異戚少桓為何也是一副著急的模樣。兩個人的身影一般修長,一時之間竟是迷了她的神。
方進內(nèi)室,萬俟暄幾乎是立刻踉蹌地跪到了王妃的床前,戚少桓握緊了拳頭在一側(cè)站著,而顧云初站在另一側(cè),靜靜地凝視著那張還未老去,只是因蒼白掩了絕色的臉。顧云初未曾見過這王妃幾面,只記得她會做一手好菜,每次看到顧云初一雙含水明眸都能笑成月亮,讓人覺得親切的很。在見到她之前,顧云初是很討厭長得絕色的女子的。
“暄兒……”她的聲音都暗啞了,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了萬俟暄,輕輕笑了。
“娘!娘,你不要拋下暄兒……父王已經(jīng)走了,您……您……”他哽咽著不敢說出后面的話,即便是他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可還是難以接受。
“傻孩子……”王妃眸中露出慈愛的目光,一手微微抬起,握住萬俟暄的手,之后便看到了戚少桓,“你是?”
戚少桓似是失去了力氣一般,半伏在床邊,“姨母……”他的嘴唇動了動,驚得顧云初向后退了一步,江陽王妃是萬俟遠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鮮少有人知道她的身份,難道竟和東越皇宮之中那位已經(jīng)離世的蕭妃是姐妹不成。
“你是……桓兒……”王妃睜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要看清戚少桓的面孔。
“是我……姨母……”戚少桓那模樣竟似是要哭出來一般,他亦是握住了王妃的手。
王妃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有生之年能見到你,我滿足了……”她干咳了兩聲,“桓兒,暄兒,你們兩個生辰相當,雖是表兄弟……也要……也要和親兄弟一樣……互相扶持……如此,我和王爺,還有阿錦……在下面才能安心……”阿錦,便是已故的蕭妃的閨名。
“娘……”萬俟暄緊張地看著王妃,“我知道了,我一定聽娘的話。”
“姨母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阿暄。”
顧云初又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卻突然被叫住,“鳳陽長公主……”
“王妃……”顧云初張了張嘴,蹲了下去,“我在……”
“暄兒……他還很孩子氣……”王妃又是一陣咳嗽,看起來十分難受,等氣順了過來,便松開了萬俟暄和戚少桓的手,握住顧云初的,“桓兒來華國的事情……我不知……想來……想來也不是什么好事……”她閉了閉眼睛,笑得格外凄慘,“這兩個孩子……望你多多拂照……”
“是……王妃,請您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顧云初閉著眼睛,不敢去看這個已經(jīng)油盡燈枯的人,只覺得分外絕望。
“如此……”她喘了口氣,“如此……我便可以放心地去見他們了……”之后便閉了眼睛,手也無力地垂了下去。
“娘!”
“姨母!”
兩道吼聲在顧云初的耳邊響起,可是顧云初什么都不想聽到。她扶著床柱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抬頭看了看外面晴朗的天空,視線逐漸模糊,她又低下頭,抹了兩下眼睛。深吸了兩口氣,看看里面兩人,一個失聲痛哭,一個呆坐在地上不知作何反應的兩個人。轉(zhuǎn)頭吩咐道,“傳消息入宮吧,江陽王妃……薨了……”
那仆從身子顫了顫,掬了兩把淚,忙不迭地去了。顧云初又將視線移到天空之中,扯了扯嘴角,這人有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可是卻很是難以接受。無論是東越宮中那個已故的蕭妃還是在這里的江陽王妃,都不是個長命的。可是江陽王妃比蕭妃要幸運的多,萬俟遠很愛她很寵她,這輩子也就愛了這么一個,到死都愛著。可是蕭妃卻……
“蘭汐,去查查蕭妃和江陽王妃都是哪個門派的。”脫離江湖,一入侯門深似海,怕是師門都不愿意承認了,這許多年才未曾有人提起,可是人都薨了,總要通知下才對。
萬俟暄一直沒有哭,江陽王妃閉上眼再也沒有睜開的時候沒有哭,下葬的時候也沒有哭。他的表情一直木然,甚至不肯多說一句話,頭三天的時候,連一口飯一口水都沒有喝,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嘴唇也已干裂。顧云初并著顧云琬罵了他一頓,第四日開始他才肯用上一些。
戚少桓的情況也不大好,自從王妃下葬后,這幾日一直昏沉著躺在床上,病的不輕,一時喊著娘,一時又喊著姨母。顧云初便日日到江陽王府照顧他。這兩日才稍有好轉(zhuǎn)的意思。
顧云初囑咐了王府的兩個侍女照顧好戚少桓,悄聲退了出去。似是夜色剛濃,萬俟暄正坐在門口抬頭望著星空,就連顧云初坐在了他的身邊都沒有察覺,顧云初忽然就嘆了一口氣,“想哭就哭吧,把我的肩膀借給你也沒事,我不會笑話你的,總是這么憋著,也不是個事兒。”萬俟暄太沉默了,沉默地讓她害怕,幾乎三年的朝夕相處,彼此相知,而此時的萬俟暄,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睡下了?”萬俟暄開了口,聲音沙啞,不帶一絲波動。
“嗯,剛喝了藥,燒也退得差不多了,大約明日就能打好了。”顧云初見他終于肯和她說話,便輕聲應了,和他一起望著天。
忽的肩膀一沉,顧云初動也不敢動,只是仰著頭看著天,甚至不敢去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只覺得肩膀的濕意愈發(fā)地濃。她心中自是百轉(zhuǎn)千回,那般驕傲的萬俟暄,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也終于松了一口氣,還好,他終于哭出來了,再這么憋下去,她真怕憋壞了他。她悄悄抽出一只胳膊,在萬俟暄的后背上輕拍著。
萬俟暄突然爆發(fā)出來的悲傷后勁兒真是足,足足在顧云初的肩膀上伏了半夜。一直到明月高懸的時候,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了一聲謝謝,便回了自個的房。顧云初抬起頭來,這兩日過得渾渾噩噩,見到這圓的如玉盤一般的月亮,方知今日竟已是十月十五。她打了個哈欠,決定今夜就在戚少桓的房里湊活一夜。是以,趴在桌子上便睡了過去。
日上三竿,顧云初方才幽幽醒來。卻恍然發(fā)覺自己是躺在床上,心中一驚,一偏頭,便正瞅見戚少桓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他一手撐著側(cè)臉,一手搭在身側(cè),他們兩個具是躺在一張床上。驚得顧云初連忙縮進被子里查看自己的衣服,見安然無恙才長呼了一口氣。正待發(fā)作,身上一輕,被子便被掀開了。
“你……我怎么會在床上!”顧云初對戚少桓怒目相視。
戚少桓雙手撐在顧云初身體兩側(cè),俯身看著顧云初的眼睛,這個姿勢十分曖昧,他嘴角微勾,“昨夜阿初自己爬上床來的,少桓想要走,你還拉住我不放,忘記了?”
顧云初看著他十分坦誠的目光,心里沒譜,她睡姿本就不好,如果是半夜睡得不舒服,自己找床睡,也不是沒有可能,只不過,只不過他說的真是真的么?想了想,她鎮(zhèn)定道,“那又如何,反正我是不會對你負責的!”這句話說得格外有氣勢。
“少桓本就是阿初的人,不要阿初負責。”說罷,薄唇竟是在顧云初的眼角輕點了一下,然后翻身下床,轉(zhuǎn)身離去。顧云初這才看見戚少桓身上的衣帶整齊,什么自己爬上來,拽著他不讓走,全都是她誆自己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萬俟暄呢?”她找遍了江陽王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硬是沒有見到這個王府主子的影子,便拽住了一邊悠閑喝茶的戚少桓。
戚少桓一展折扇,扇了兩扇,“之前我叫你,想告訴你,你不應我,現(xiàn)在才來問我。”說這話的時候,似是有些許的委屈。
“少廢話,快說。”顧云初最近被折騰的很沒有耐心。
“進宮了。”戚少桓言簡意賅,顧云初的臉色卻是變了一變。
“他進宮做什么?”她自是還沒有問完。
戚少桓隨手將折扇合上,為顧云初倒了一杯茶,“我也不知道,等他回來你不就知道了,和我一起在這里喝茶等吧。”言罷,便轉(zhuǎn)頭去看一池清水。
顧云初這才留意到,那個本來就如畫的男子,今日里面穿了一件綢緞白色長袍,外面卻套著一件紅紗套衫,乍一看去,灼灼桃夭。她微微皺了皺眉,“江陽王妃到底是下葬不久,你穿成這樣……”
戚少桓聽聞,轉(zhuǎn)頭一笑,這一笑卻是晃花了顧云初的眼睛,“娘曾和我念叨,她和姨母最愛的便是這鮮麗的顏色,年輕時候鮮衣怒馬,仗劍江湖,可是入了宮之后,有數(shù)不清的鮮亮衣物,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種感覺了。”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滿是緬懷。
顧云初微微一愣,“鮮衣怒馬,仗劍江湖,那種日子,你喜歡么?”她歪著頭看著眼前那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風輕的男子,心中有小小的悸動。
“不能喜歡,”戚少桓低著頭,始終不曾看向顧云初,自然看不到她微妙的表情,“身在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看,你一屆公主都會遭受刁難,更何況是在還有五位皇子健在的東越了,”他將一塊點心捏碎,扔入池中,“你不爭,他們會覺得你爭,你爭,便是膽大妄為。阿初,你說我該如何?”
顧云初想了想,不假辭色道,“那便去爭吧。”戚少桓也就是這張有些女氣的臉不大能服眾,論品行,論才識,論武功,哪里比不過那個太子。
戚少桓卻是自嘲的笑了,“爭?哪里就那么簡單了……”長嘆一聲,他撣撣手,“算了,你不該知道的,他回來了。”順便還像亭外努了努嘴,顧云初看過去,果然,萬俟暄一身白衣,向這邊走來。
她張了張嘴,“他這幾天真是單薄了。”原本就沒怎么吃東西,穿上白色的衣服更是顯得清瘦憔悴,可是遮不住那張臉的英俊。
“阿初你只見得他單薄了。”涼涼的一聲。
“他同你不一樣,你整日雖是昏沉著了,飯是一頓沒少吃。”顧云初騰出嘴來回了一句,話出了口,方覺得這兩日和戚少桓的相處模式似是有些不大一樣了,有點以前和萬俟暄斗嘴的意思,她扶了扶額,大約是萬俟暄最近太沉默了,她才瞄上了戚少桓,不好,這樣很不好。
萬俟暄已然走進亭中,“阿初,”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澀,“我過幾日便要回江陽郡了。”
顧云初愣了愣,江陽郡位于與西涼交接處,是江陽王的封地,因著萬俟遠并不熱衷于管理這種事物,便將整個郡交給了心腹郡丞,一直住在帝都之中,也是作為一種要挾的,提防謀反,她神色頗為復雜,“怎的想起來要去封地了?”
“娘和爹雖葬在了一處了,我總歸是要帶著她的牌位回封地守喪的,那里……是她與爹初見的地方……想要回去,是她的心愿……”聲音頓了頓,“而且,我也想去軍中磨練幾番。”他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敢抬頭的,仿若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他一走,顧云初這邊便只能和顧云琬相扶持了,偏偏嫁人以后顧云琬定也不會住在宮中了。
“嗯,去多久?”顧云初輕輕問。
“約是三年。”
“好,三年便三年,我在宮內(nèi)等你回來。”顧云初笑了笑,也不甚在意,她若是要嫁人,也一定要萬俟暄能參加婚禮的。
“三年,我一定會回來。”聽了顧云初這話,萬俟暄忽然抬起頭來,眸中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顧云初看了看天色,約莫著快到了用晚膳的時候,“我該回宮了,明日我來江陽王府接你們,帶你們?nèi)ヒ娨粋€人。”她沖著戚少桓點了下頭,現(xiàn)在還是讓表兄弟兩個多待幾日吧,不急著把他帶回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