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敏感時刻

劉辯沒有答應(yīng)楊彪。

楊彪默然嘆了口氣，隨后離開了崇德殿。

他一路出宮，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目光注視著他。

這是大漢朝闊別已久的第一位丞相，雖然褒貶不一，可身為四世三公的楊家，威望仍舊無可匹敵。

有人為楊彪嘆息。

有人嗤笑搖頭。

有人沉默。

尚書臺，大司馬府的屋檐下人影綽綽，目光閃閃躲躲。

楊彪視若無睹，挺著大肚子，背著手，目空一切般的穿過嘉德殿，并沒有再去尚書臺，而是徑直出宮。

大概是由于靈帝時的黨爭酷烈，楊彪生出了遠離朝廷的心思。

楊家與野心勃勃的袁家不同，極盡低調(diào)，不朋不黨，同為四世三公，楊家與袁家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楊彪對此沒有任何動作，仿佛一個看客。

直到袁家事發(fā)，楊彪這才緊張起來，匆匆休妻，迅速表達了‘忠心’。

可被劉辯強按上丞相之位，他便‘無為’起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晃四五年過去，今天的楊彪，大概是最輕松的一天。

什么權(quán)力，什么爵位，什么功名利祿，全然不在他心上。

饒是如此，楊彪到底做了這么久丞相，即將要離開這個曾經(jīng)令他輾轉(zhuǎn)難眠，夜不能寐的皇宮，心里終究復(fù)雜難明。

他回頭看了眼尚書臺方向，胖臉動了又動，良久，這才轉(zhuǎn)身，走向朱雀門。

出了朱雀門，府里的管事已經(jīng)在等著了，連忙上前低聲道：“主人，差不多都送到城外了。”

楊彪傾吐一口氣，道：“走吧。”

說著，楊彪就要上馬車。

洛陽城是一個巨大的是非之地，沒有過往的黨爭，卻仍舊危機重重，一堆舊案纏身的楊彪，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

管事剛要說話，忽然瞥見朱雀門內(nèi)又走出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小孩，孤零零的一個人。

楊彪一只腳已經(jīng)踏上馬車，回頭見是劉紹，怔了下，連忙轉(zhuǎn)過身，抬手道：“見過殿下。”

劉紹眨了眨眼，道：“丞相，父皇讓我送你。”

楊彪看了眼朱雀門內(nèi)，見沒有其他人，有些疑惑，還是道：“多謝殿下。”

劉紹不善言辭，而后就在楊彪的注視下，率先上了楊彪的馬車。

楊彪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走到馬車旁，掀開簾子，道：“殿下，是要送我出城嗎？”

坐在馬車里的劉紹點點頭，小臉不動的道：“父皇是這么說的。”

楊彪又回頭看了眼，見沒有什么護衛(wèi)，心里暗自緊張，道：“殿下的護衛(wèi)……”

“在城外。”劉紹道。

楊彪有些猜不透劉辯的用意了，遲疑片刻，還是上了馬車，坐到劉紹左手側(cè)。

馬車緩緩移動，直奔城西。

楊彪滿腹驚疑，一時間沒有開口。

劉紹本就不喜歡說話，只是盯著楊彪，小臉上略帶好奇。

兩人相對沉默，朱雀門前的這一幕，卻在洛陽城悄悄傳開。

朱雀門不遠處的御街上，戶曹內(nèi)。

荀彧，鐘繇，荀攸，戲志才四人對坐，聽著小吏匯報后，命他退出關(guān)門。

戲志才好像病的更重了，臉色蒼白，咳嗽不斷，道：“這么說來，陛下是想要丞相安穩(wěn)離京了。”

荀攸有些煩躁，道：“那些舊案不結(jié)，將來肯定有人會翻出來，若是有一天，再有人為閹黨，為何進，甚至是為袁家翻案，我們?nèi)绾巫蕴帲俊?

鐘繇瞬間想到了那種可能，肅色皺眉道：“真有那種時候，只怕是朝政崩壞，人心離散了。”

戲志才卻不關(guān)心這些，看向荀彧，道：“楊公即將出京，想必旨意很快就會降下來了。”

荀彧看了他一眼，默然無聲。

荀攸陡然會意，盯著荀彧道：“族叔，到了現(xiàn)在，還不能說嗎？”

鐘繇見荀攸追問，沉吟片刻，替荀彧回答道：“陛下，有意整頓田畝。”

荀攸是極聰明的人，聯(lián)想到劉辯曾經(jīng)偶爾提起對土地情況的‘擔(dān)憂’，心中一凜，脫口而出的道：“陛下，真的要再分田畝？”

荀彧微微點頭，道：“清丈田畝、戶丁登記，就是為‘劃分田畝’做的準備。”

本來有些斜歪的戲志才慢慢坐起來，神色認真、正經(jīng)，道：“我大漢的田畝，現(xiàn)在七成以上都在世家名下，怎么劃分？”

荀彧，鐘繇沒有說話了。

宮里雖然明確了‘劃分田畝’的態(tài)度，但具體怎么操作卻沒有示下。

土地在別人手里，朝廷想要分給百姓，別人怎么可能答應(yīng)！？

再說了，這個‘別人’，還是撐著大漢朝的諸多大小世家。

劃分他們的田畝，無疑是自掘墳?zāi)梗?

而大漢朝從上到下，哪里不是世家在把持？

不說其他，大漢朝的權(quán)力階層，一百個里，都未必找出一個庶民！

尚書臺，大司馬府，御史臺，六曹，都為世家把持，有幾個人能答應(yīng)？

荀攸這會兒終于明白向來沉穩(wěn)，從容進退的族叔，之前會三緘其口，遲遲不肯吐露了。

這件事別說其他人了，對他來說，都無比震動。

且不說內(nèi)心是否贊同，單說這件事能不能做，都是一個清晰的答案——不能！

萬萬不能！

不止是不能，觸碰都不可以！

“我反對！”

荀攸沉著臉，直視著荀彧，道：“這件事，不可做！”

鐘繇這次沒有替荀彧開口，沉默不語。

鐘繇仔細考慮過這件事，從頭到尾，幾乎沒有可行的辦法，稍一不慎，便是天下大亂，山河破碎！

戲志才跟著道：“我是御史丞，雖然不該插手政務(wù)。但‘劃分田畝’，我反對。我相信反對的絕對不止我們兩個。文若，元常，你們贊成嗎？”

鐘繇滿臉嚴肅，道：“陛下的意思，我大漢所有問題的根源，就出在土地上。如果土地問題不解決，黃巾、紅巾還會再起，這是威脅大漢國祚的根本問題。”

大漢朝自武帝以后，一生要強，從未低頭。

不管是塞外的匈奴、鮮卑、烏桓，還是境內(nèi)的三羌、黃巾等叛亂，全都一力鎮(zhèn)壓。 可隨著世家不斷的崛起，大漢朝的根基在逐漸被蠶食。

稅賦銳減，皇權(quán)旁落，到了靈帝后期，朝廷已經(jīng)極度虛弱，事事需要依托于世家。

再到現(xiàn)在，情勢實際上并未發(fā)生多少變化。

各處的征戰(zhàn)、平亂、剿匪，朝廷拿不出一分錢，基本上依靠世家的支持。

錢糧是世家出，軍隊的方方面面也都是世家把持，地方上更是全賴世家支撐以及掌握。

大漢朝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實際上已經(jīng)微乎其微。

劉辯繼位以來，勠力推行‘新政’，希望加強對地方的控制，可是多年來效果不佳，這也是楊彪被換掉的原因之一。

荀攸看向鐘繇，面色冷漠，道：“你也是這么認為的？你知道要是這么做，后果比十個黃巾軍還要可怕！”

鐘繇何嘗不知道，是以看向荀彧。

這位才是未來的丞相，這件事的重擔(dān)在他肩上。

荀彧向來寡言少語，看著身前的三人，道：“凡事不要急，且走且看。土地的事情還不是眼下最為關(guān)鍵的，我們的首要目標有兩個：一是‘新政’，二是平亂。這兩件事不做好，土地的事情根本無從談起。”

‘劃分土地’需要依賴地方官府，‘新政’不落實，不加強對地方的控制，地方官員與世家沆瀣一氣，‘劃分土地’將無從談起。

荀攸，鐘繇，戲志才聽著荀彧的話，這才輕輕點頭。

荀彧作為新丞相，他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只要他不急著推動，那一切都還有轉(zhuǎn)圜余地。

而荀彧的話確實有道理，朝廷的急務(wù)很多，‘劃分土地’還遙遠的很。

荀彧見安撫住了三人，便道：“元常，陛下有跟你提及戶曹尚書人選嗎？”

鐘繇搖頭，道：“不過，從宮里得到風(fēng)聲，似乎陛下屬意洛陽府尹陳宮。”

荀攸皺眉，陳宮是一個油鹽不進的人，他用了不少辦法拉攏，始終不肯站到他們一旁。

鐘繇接著又道：“我還聽說，公達也要進入尚書臺，吏曹尚書也有可能要空缺。”

荀攸神色變了變，道：“消息準確？”

鐘繇搖頭，道：“宮里的消息向來五花八門，道聽途說，我是猜測的。”

戲志才倒是無所謂，道：“大司馬要不行了，最近朝局要大變了。”

尚書臺，大司馬府都要換主人，可不是大變。

荀彧坐直一點，道：“關(guān)于各曹尚書，我會與陛下商議，你們有人選，可以提前跟我說。在陛下旨意未下之前，咱們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荀彧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的掃了眼荀攸。

荀攸對他的目光從容自若，道：“大殿下親自送丞相出京，是否意味著什么？”

戲志才聽到這句話，忽的抓住了重點，雙眸灼灼的盯著他，道：“你說，大殿下是代陛下送行？”

‘代陛下’三個字一出，荀彧，鐘繇同時神情微動，下意識的對視一眼。

‘皇子代天子’可不是小事，里面有著濃濃的‘意味’。

是否說明，宮里的態(tài)度改變，想要立儲君了？

“不要多想，”

荀彧迅速打斷了幾人的胡思亂想，沉聲道：“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不可妄動！”

鐘繇點頭，肅色道：“我同意文若的話。”

關(guān)于楊彪近來的事情，所有人都猜測是‘潁川黨’想要借此立威，拉楊彪入獄。

這所有人，也包括了‘潁川黨’內(nèi)部。

鐘繇是極其聰明人的，又是前廷尉，敏銳的察覺到了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蛛絲馬跡。

戲志才嗯了一聲，道：“再告訴你們一件事，陳留王正在對先帝時期的一些舊案進行徹查，準備徹底了結(jié)，甩開那些事情。”

荀彧，荀攸，鐘繇對此不置可否，幾乎同時伸手拿起茶杯喝茶。

相互看了眼，默契的沒有出聲。

中平年間的事情太過復(fù)雜，牽扯到了方方面面，根本不是一兩句話或者借由一兩個案子就能徹底‘過去’的。

戲志才等了一會兒，又隨口的道：“有人上書，提議陛下改元。”

荀攸喝了口茶，道：“陛下應(yīng)該不會答應(yīng)。”

這時門外突然想起敲門聲，很小很謹慎。

“說。”荀攸看向緊閉的門房道。

小吏推門而入，抬手與四人，道：“回尚書，宮里遞話給尚書臺，司馬防改任青州牧，朱使君歸養(yǎng)。劉備為瑯琊太守，擬為徐州牧。張遼調(diào)任漢中太守。”

荀彧，荀攸，鐘繇，戲志才四人齊齊對視，眼神里閃爍著驚疑不定。

司馬防任青州牧，只是他們從未想到的。

司馬防的老爹司馬俊現(xiàn)在是刑曹尚書，司馬防升任青州牧，這司馬家一躍而升，變得炙手可熱了。

荀攸對司馬家倒是不在意，畢竟都是潁川世家，反而沉吟著道：“劉備……擬為徐州牧，陛下這是要重用這個人嗎？”

劉備一直聲稱是‘中山靖王之后’，可是族譜根本查不出來，加上劉備之前一直是小官，朝野并無多少人在意。

而現(xiàn)在劉備‘?dāng)M為徐州牧’，將是封疆大吏，容不得忽略了。

那么這個‘中山靖王’之后，就值得商榷了。

鐘繇反而想的更多，淡淡道：“陛下這么安排，是對董卓進行了包圍。”

戲志才猛的坐直，道：“元常，你是說，陛下要對南方動手了？之前不說，‘新政’為第一要務(wù)嗎？現(xiàn)在可不是打仗的時候！”

鐘繇搖頭，道：“說不準，只是陛下這個安排，恐另有深意。”

荀彧瞥了眼鐘繇，道：“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多想，更別做其他，靜候?qū)m里旨意。”

現(xiàn)在的情形是，楊彪的剛剛離京，還未正式下詔，老相為免，新相未任，這是一個萬分敏感的時刻！

眾人只能點頭，但心里的思慮卻片刻未停。

大漢朝，真的是諸事繁雜，千頭萬緒。

而這會兒，大皇子劉紹已經(jīng)將楊彪送出了洛陽城，站在原地，仰頭看著楊彪，抬著手，脆生生的道：“丞相，保重。”

楊彪的感念前所未有的濃重，抬頭望著住了多年的洛陽城，笑呵呵的抬手與劉紹道：“多謝殿下，還請殿下轉(zhuǎn)稟陛下，老臣感念非常，伏愿陛下福澤綿長，萬壽無疆。”

劉紹眨了眨眼，小臉認真，許久才重重點頭。

這是他記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