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廂馮明兮和定瑜吵鬧不堪，定瑜站在一側，馮明兮坐在沙發上，定瑜氣沖沖，“你家裡這是怎麼一回事！”明兮擡手摔了杯子，“我哪裡知道？我問我爹，他也說是淮河駐軍要反，你怎麼怪我？”定瑜揚起手，頓了一下，又緩緩放下，“如此一鬧，我們什麼時候回的了德國，如今全軍備戰，過不了幾日老爺子就得查軍中的賬目，如今虧空了幾十萬，若被老爺子發現，我看我們倆哪兒也去不了！”明兮站起來，擡手就給了定瑜一巴掌，“你倒是厲害了？你不是要打我？”定瑜受了一巴掌，頓時連眼睛都氣紅了，馮明兮冷冷的，“我若不是爲了能和你一塊兒，我至於不至於將我的梯己全轉去了德國，我管這家，家裡的賬目又虧了多少，你當我欺上瞞下容易麼？我到底爲了什麼？”說著竟撲簌簌的掉下淚來。定瑜見明兮哭的厲害，忙伸手攬住，“你不要哭，聽說老二往南邊去了，這事情說清楚也就是了，不打緊的。”明兮止了淚，“那賬目上的事情，怎麼辦？”定瑜心裡也是擔心此事，卻只是道，“圓謊而已，不打緊的，你不必憂心忡忡。”明兮點了點頭，“好。”

幾日後，也到了夏末，日子彷彿是要漸漸地涼下去。如兒派人來傳信，說是顧老爺子身子不豫，瞧了西醫，說是肺子裡頭長了東西。盈盈跟大夫人說了，便往家去。

顧宅倒是一如往常，顧老爺臥在榻上，彷彿是毫無生命力的枯木，如兒也是瘦了一圈，盈盈看了看，與如兒在一旁，“倒不像是我們當初說好的，這你倒沒動手，老天爺卻收了他。”盈盈語氣淡淡的，彷彿躺在牀上的人和她毫無關係。如兒輕輕嘆了氣，“他是吃喝嫖賭，可對我卻也算是真心，叫我爲了這些許家產便對他如何，我是下不了手的。”盈盈不過點頭，“所謂兩難，不外如是。”

正說著話，就聽見外面有人砸門，小丫頭進來通傳，“如兒姐姐，六爺來了。”盈盈蹙眉，“哪位六爺？”如兒瞥了一眼，“就是你爹的債主。”盈盈剛有幾分難過，轉眼都化成了煩躁，“且請進來。”小丫頭失了魂似的跑去開門。

盈盈倒是不拘於禮數，直接便在廳堂上見了六爺。六爺卻是不認識盈盈，“姑娘是……”盈盈點頭坐下，“霍家的。”六爺拍手，“那是好事了，我倒是想問問，您父親的債，到底怎麼算？”盈盈挑眉，“六爺不必和我說虛的，只說實在的，究竟多少錢。”六爺也是一笑，“一萬五，一個子兒不能少，利息我也不要了。”盈盈嗤嗤一笑，“這是癡人說夢了，如今時局不穩，六爺還如此獅子大開口。”六爺一身江湖做派，“二奶奶是不知道我在吉安城到底也是個人物吧。”盈盈看著他，“你是個多大的人物？和我在這裡做樣子。這擱在以前，霍家得算是皇家了。”六爺冷哼一聲，“那您這擱在以前，是個王妃。”盈盈笑的含蓄，“我是太子妃。”六爺擺手，“二奶奶欺負我不知道的，這霍家到底什麼樣子，我多少是聽說的。”盈盈挑眉，“我就是一個子兒都不給你，我就告訴你，你奈何我不得。你若敢輕舉妄動，只別叫我急了。”六爺見她發了狠，倒是沒由來的一驚，“少奶奶是檯面上的人，我哪兒敢。”盈盈站起來，“那就不留你了。”六爺也站起來，轉身離開。

盈盈立在廳堂上，看著外頭的景緻。似乎能隱約想起年少時候的樣子，卻也記得不真切。那是前朝的時候，父親在宮中任翰林，不像現在的樣子，那時候母親還在，一家到底是其樂融融。大概是母親死後，前朝覆滅，到了這所謂的新社會，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她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染上惡習，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骨子裡頭就壞極了，還是隻不過時勢使然。她覺得她是真真切切的厭惡她的父親，她恨之入骨，她恨他把她如同玩意一般賣到霍家，她恨他讓她過上這樣心驚膽戰的生活。她當然恨，她本該過得體面，本該過成別人以爲的樣子。她學富五車不輸男兒，她溫柔解意自如解語花，她容貌出挑玲瓏嬌俏，她有一個值得稱道的家庭，她到霍家本該是受盡尊重 的二少奶奶，而如今呢，她在霍家，沒人在意她的存在。那些侍婢看見她，畢恭畢敬的叫她二少奶奶，但實際上呢，他們只知道霍府有一個馮氏而已。

盈盈想著，只覺得身體不住的顫抖，跌坐下來，眼眶發脹，竟忽的落下淚來。起初只是幾滴清淚，而後竟恨不得嚎啕大哭，卻又不願意哭出聲來，只能狠狠咬住手臂。一排細密的齒痕映成血痕，眼淚止不住的流，如兒見良久盈盈不回去，便到了前廳來找，見盈盈坐在椅子上哭，也覺得可憐異常。

如兒匆匆走到盈盈身邊，伸手環住她，“有什麼可哭的，這麼多日子，也這麼過來了。”盈盈擡起頭來，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滿面淚痕，悵然一笑，“命該如此，我都走了這麼久了，偏偏此時此刻自苦起來，我這人，怪道。”如兒嘆氣，拉起盈盈，“不論如何，你去看看你爹，西洋郎中說了，不過這幾日了。”盈盈擦了淚，“那你如何呢？”如兒望著外頭，笑的溫柔，“我如何，這宅子也押出去了，不過就這樣，我手上有點錢，我自己謀生活吧。”盈盈站起來，往後面去，邊走邊說，“你自己決定就是，我能幫的也不多，你若真是有什麼事情解決不了，說給我聽，我勉力一試也未嘗不可。”

盈盈走到後頭，進了屋，坐在父親牀前，細細的打量這個老人。顧老爺子果然是病的厲害了，意識近乎模糊，盈盈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睡是醒。如兒在她身後小聲說，“你和他說幾句話吧，你想想日後你父親走了，你哪一日想起你和你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個念想。”盈盈此刻卻也不覺得什麼，只是伸手握住她父親。她真切的感覺到父親在用力迴應她，盈盈抽出手站起來，“你且養著吧。”顧老爺子聲音已經沒了生氣，只是一句，“盈盈，你辛苦。”盈盈背對著他，自己也驚訝，自己心中竟沒有絲毫波瀾。盈盈點了點頭，輕聲說，“我先走了。”

盈盈出了顧宅，見常淵在外頭，常淵點頭示意，見盈盈滿臉淚痕，不由得問，“嫂子這是怎麼了？”盈盈擺擺手，“沒事，你別跟定珣說啊。”常淵點頭解釋，“我聽說六子來了顧家，我跟他有點私交，就也來了，我這剛到，就聽說他走了，想也沒什麼事情了。”盈盈點頭，默默地一句，“定珣最近怎麼樣？”常淵道，“談的還好，沒什麼問題。”盈盈想了想，“醫院安排好了吧，我明兒和文玉蘭去醫院，她那孩子留不得。”常淵開著車道，“安排好了，在一個小醫院，但醫生都是別的地方頂好的，設備也好。”盈盈只覺得疲累，靠在後座上，說一句好，再也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