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時四十分,特警支隊……
警隊的生活永遠是方式單調而內容充實,晚飯過后簡凡和楊紅杏并肩從宿舍樓里出來的時候,除了高層的會客和招待家屬的房間冷清,下面的幾層卻是熱鬧得緊,有幾個宿舍在拉歌,唱得是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聲音稚嫩而鏗鏘;一層的大會議室里,路過都能聽得見在上警隊的優良傳統教育課。
讓簡凡既熟悉又有點陌生,就像剛剛經過了集訓隊生活不久似的,一切是那么新鮮難忘,從懵懂、從茫然、從熱血沸騰走到今天的超然、漠然和無動于衷,連簡凡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歡,還是憎恨;可說得清的是,這些年一直試圖抹去的記憶,此時才發現依然是如此地清晰。
就像這歌聲、就像這一張張笑臉、就像這莊嚴的國徽和警服、更或者,在那里還收獲了一份不離不棄的感情,現在還牽在自己的手中。
又一次側頭看興高彩烈準備和自己一起離開這里的楊紅杏,樸素的女裝、素顏素面,還像很多年前一樣扎著個馬尾,每每遇到簡凡的目光,總是微微地一笑示意,雖然簡凡從不覺得自己的杏兒有多么多么的傾國傾城、多么多么閉花羞月,不過從那每每一笑中總能感覺到倆個人的心意牽牽。
不知道是不是愛,不過簡凡知道自己喜歡這種感覺,更喜歡永遠的陶醉在這種感覺里。
三樓,技偵大廳,簡凡拉著楊紅杏倆人踱步到了這里,大廳里的聲音回響著,耳朵很尖的簡凡稍稍頓住了腳步,微微地皺著眉頭,聽著聲音,像是伍辰光在咆哮……
“……大原市公0安局下屬的特警支隊、刑偵支隊聯合組成的抓捕小組,其中一組在城外以西16公里處搜捕到了目標,申平安已經被抓捕歸案……法網恢恢、罪責難逃,申平安的事就是一個明證,與人民為敵,與大勢為敵,終究逃脫不了傾覆的命運。
我理解和了解大家的心情,都覺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對吧?都覺得道德淪喪、人性盡失是吧?我覺得大家沒有必要把目光一直定格在社會陰暗面,回頭看看,比十年前、比二十年前甚至更遠一點,我們畢竟是進步,畢竟是向前走了邁了很大很大的步子……社會進步的同時不是意味著犯罪現象的消亡,相反,多樣化的生活形態會帶來多樣化的犯罪形態。不過不管什么樣的犯罪形態,都有警察是時時刻刻警惕著……而且,不管在你心目道德淪喪到了什么程度,我覺得也沒有必要置疑正義的存在,不管以什么形式、不管以什么方式,不管在什么時候,公道自在人心,正義自在人間,這一點誰也阻擋不住、抹煞不了,你們可以置疑警察是不是正義的化身,但誰也否認不了、抹煞不了,一直就有千千萬萬的警察在為正義而獻身……”
像是在講話,對于此人的聲音簡凡自然是熟稔之極,不由得豎著耳朵聽,講話完了然后是急如驟雨的掌聲,那幾句話聽得簡凡明顯手一緊,捏著杏兒的小手顫了顫,然后是眼睛十萬的驚詫地回頭看著楊紅杏,做著鬼臉說著:“耶耶……你聽,杏兒,能扯淡到這種程度,老伍這領導當得是登峰造極了啊?!?
“怎么了?我覺得挺有感染力,也很有說服力的呀?”楊紅杏聽到了,眼睛、長長的睫毛眨眨,幾分不解,不過立時恍然大悟了,指著簡凡:“哦……我明白了,這話聽在你這種不準備獻身的警察耳朵里,當然就刺耳了。”
簡凡一怔,被這個奇快的反應噎了一句,如果作為局外人,除了嫌疑人估計再沒有比他更了解這個案情的人了,本想撕了老伍那張老臉,不過霎時話全咽進肚子里了,話一轉一拽一拉楊紅杏,面對面、眼對眼、鼻子碰鼻子近在咫尺,就聽簡凡謔笑著反駁:“嘿嘿……你也不用為正義獻身了啊,你失身于我了,呵呵……”
“叫你壞……死相……”
楊紅杏俏臉一變,小聲叱著,擰著簡凡的胳膊來了個大回環,簡凡一下子重心全失,另一只手慌亂中一托,恰恰托到了技偵室門上,不料這彈性的閉合門吱啞一下子開了,霎時間簡凡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往房間里一進,拉著后面還扭著胳膊的楊紅杏一起進來了,技偵大廳里或坐或站,一二十個反劫中心的技偵、主任、副主任、指導員以及預審都在,都盯著屋子里大大小小的屏幕看,敢情在觀看老伍講話的錄像,不經意的闖了進來,正打打鬧鬧笑著的楊紅杏和簡凡霎時一愣,倆人不合時宜地站在當地愣上了。
這倆人一愣,還保持著簡凡被反擰胳膊的姿勢,大廳里的視線全部被吸引到這一對身上片刻之后,也是爆發出一陣哄笑,笑得楊紅杏有幾分糗色地趕緊地放開了簡凡,倆個人有點尷尬的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得緊。
“哎簡凡、紅杏,吃過晚飯了嗎?來來來……我們正在看伍書記剛剛在記者招待會上的講話,這一次咱們可露臉了啊,法制頻道要公開播出這個,還要采訪咱們支隊……”刁主任笑吟吟地迎了上來,笑著說著化解著倆人的尷尬,不料簡凡笑而未動,一俟刁主任上得前來,似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請辭著:“主任,我們就不觀摩學習了,那個那個……我和我女朋友準備回家,這不……來跟您道個別?!?
“喲,這……”刁貴軍主任似乎沒有料到這么快似的有點驚訝,回頭招呼著大家繼續觀摩。簡凡和楊鋒,老孟幾位熟悉的人打著招呼,刁主任卻是攬著簡凡的肩膀出了大廳,有點可惜地問著:“這么急呀?一會兒省廳的督導和市局領導要來咱們反劫中心,一方面要和大家坐談,討論此案的后續偵察,要是沒有你這位通觀全局的人在,多可惜呀?要不。再呆幾天?”
“嘿嘿,不了?!焙喎残χ鼐苤骸拔以谶@里就讓您夠尷尬了,要是您把我帶到會場,只會讓您更尷尬。”
一句引得刁貴軍主任會心地笑了,這笑里透著幾分理解,包括理解對方和被對方理解,這么一個不相干的前警察,局外人要是出現那個涉密的會場,或許能引來更多的是質疑目光,說得也對,其實從這案子一開始,雖然有數次是不得已而為之,就像有時候不得已還得和嫌疑人保持合作一樣,每每線索冒出在簡凡這里,總會讓身邊的警察們覺得臉上有點臊得慌。
三個人下著樓,簡凡在中間,一只手拉著杏兒,一邊跟著刁主任,像是多年的摯友一般,刁主任思忖了片刻釋然了句:“好吧,隨你吧?……如果有疑難雜癥,說不定還得請你這位名醫來坐堂啊,你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啊,生活處處皆學問,沒想到這件案子開局是四方云動,最終卻結束在上墳一件小事上,你算是想到申平安的心里了?!?
“呵呵,人之常情而已,誰也脫不出這七情六欲和俗事的羈絆……其實我也沒想那么多,幾天前想的是找著這個陷害我的人,唾他一臉、胖揍一頓,然后再把他關黑屋子里上手段,嘿嘿……你別笑啊刁主任。我其實就是這樣想的?!焙喎脖戆字男嫩E,楊紅杏知道簡凡是個什么德性,先笑上了,刁主任也忍俊不禁,倆人都聽著簡凡笑著說著:“不過我見過申平安之后,見到老頭窮途末路的可憐相之后,這些想法一下子就全打消了,說起來這老頭挺可憐的啊,老了老了攤上這么個事,不說別的黑事,就截訪和非法拘禁涉案這么重,將來總不能處理地方政0府吧,回頭黑鍋還得他背,這一背,這輩子恐怕是交待到里頭了。”
“呵呵……哦喲,你這個小同志說話呀,總是那么一針見血、震耳發聵啊……哈哈……”刁貴軍拍拍簡凡的肩膀,爽朗地笑著,但凡身處警界其中的人,任誰也揣得出這事的處理方向,恐怕要就事說事,嚴格地從法律角度來對平安安保的非法限制人身自由、非法拘禁和非法謀利方面入手,至于真正的幕后,誰指使他們這樣做了,自然要由申平安來負責了。
涉及到了案子,又讓刁主任多多少少有了點心事,幾次瞥過身邊這位,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多少有點了解了,知道身邊這位和身邊其他人不同,其他人是大奸似忠,而身邊的這位是大忠似奸,不但大忠似奸,而且性子有那種警察的耿直和血性,如果從這方面講,這個時候離開案子也未必不是好事,這一層里的意思讓刁主任有點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了,斟酌著話到了一層弱弱地說著:“……說起這個案子呀,總的來說能處理到差強人意的程度就不錯了,八年前那樁命案證據缺失太多,可能無法推翻重來了。楚秀女綁架案如果申平安不開口的話,就現有的證據也釘不住他;總的大方向現在支隊是要深挖與截訪事件相關的證人證據,楚家遺產的事現在由經偵支隊負責處理,楚秀女今天下午已經被送往省二院重癥監護處理……哎,咱們的程序你知道,這件案子要真正大白于天下,恐怕還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而且大白于天下的時候,不一定就是十成十的真相。”
話里帶著幾分無奈,嘆里帶著幾分自嘲,對于普通人有無可奈何的事,對于警察同樣有無可奈何的事,比如像陳久文的案子,交通事故已經定論,再推翻重來又是一件耗費人力而且不一定有效果的事,誰也不敢輕易啟端,除非申平安開口;比如綁架案,倆個直接作案的主犯死于非命。雖然明知道幕后是申平安一干人,可同樣沒有證據指證,如果申平安抵死不認,上級的預審方向只是徹查截訪的事,那這個綁架案除了草草結案別無他法。即便是簡凡知道黑參謀的那位吳鏑,雖然壞事干得不少,可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講,除了賄賂國家工作人員,其他的罪名你還真摁不到他頭上。
這就是作為警察的無奈,誰也別期待穿著一身警服還能保持著俠肝義膽快意恩仇。原本刁主任這話是發了幾句牢騷,以期簡凡的認可,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這些,可他心里隱隱覺得有那么一份愧疚,似乎是在為不能痛快淋漓地把這個案子處理完而愧疚,說完了,期待地看了簡凡一眼,幾個人剛剛出了門廳,簡凡被這幾句說得停下了腳步,回頭笑了笑,說起來這位快奔四的刁主任也算得上一個長者了,最起碼簡凡感覺這位姓刁的并不刁,比起秦高峰、比起伍辰光要實誠的多,笑著釋然說著:“別灰心刁主任,不管怎么說,嫌疑人已經落網了,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們都盡力了;也不管怎么說,正義雖然打了個盹,可總算在該醒來的時候睜開眼了……我們還能有什么怨言呢?”
刁主任一聽這話笑了,不過一笑之后話鋒立時轉了,殷勤邀著:“那就好……那就好……有時間常來坐坐,要不這樣,我們下期的刑事偵察培訓,你來給當個客座輔導怎么樣?有報酬的啊,這還是支隊長提議的……”
“嘿喲……這…這就順桿爬上啦?”簡凡本來還挺深沉,一下子愣了,楊紅杏靠著他肩膀撲哧一笑,一看簡凡這樣,就想起這貨要和人討價還價的樣子,還果真如此,簡凡一愣之后拽著刁主任:“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這事,當初你答應我個條件,現在該履約了啊?”
“耶,這還記著呀?不能超過我職權范圍啊。”刁主任笑著道,知道當時上案子簡凡留了個尾巴,可不知道這人要提什么條件,不過以他的了解,這個條件恐怕不會那么難于接受。
還是想錯了,簡凡神神秘秘一笑說上了:“刁主任,你別老盯我呀,俗話說草莽龍蛇,我身邊這可都是人物……這樣,別客座輔導了,我給你推薦個教練怎么樣?”
“教練?什么教練?”刁貴軍懵了。
“實戰教練唄,我告訴你啊,我推薦的這個人,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光殺人殺了十好幾個,一個人能抵你們現在一個組的隊員,實戰經驗沒有比他更豐富的?!?
“誰呀?”
“就那位,我師傅,頭上沒毛,一瞪人眼睛往上翹,陳師傅陳十全呀。你們特警隊元老呀?”
簡凡眉毛色舞地推薦,楊紅杏早知道這一出似的,掩著嘴在笑,恐怕師傅聽到徒弟這么推薦,不領情得扇倆大耳光,說到了這個名字,刁主任恍然大悟,不過臉色一凜:“這……行倒是行,返聘個前隊員不是沒有先例,不過這事,有點難了。”
“又是說人質劫持案那件事吧?”簡凡悻然問道,刁主任很理解地點點頭,有了那么個污點,恐怕在警界再難為人了,不管你有多少理由,畢竟是傷害人質了,這一點永遠無法得到原諒,簡凡搖搖頭,嘆著道:“那算了,當我沒說……自從傷了人質,我師傅兢兢業業無怨無悔背著這個枷鎖,長年累月蹲在不見天日的槍械室里,幾年間無一例槍械事故,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想證明他是一名合格的警察……可惜倒霉的是,越證明越沒法證明,小漳河一戰,我的一個戰友犧牲,錯誤又被歸咎到他身上,其實刁主任咱們捫心自問,這樣做公平嗎?這些事難道都應該他這么一位兢兢業業的警察負責嗎?雖然師傅病退了,可我知道他的心還留在這里,留在警隊,其實哪怕就給他一個教練或者什么顧問的虛名,一分錢都不發都會讓他高興上幾天幾夜睡不著……哎,老話說活著要拿得起放得下,我放得下是因為接觸的時日尚短而且根本不喜歡這份職業,可師傅就可憐了,他當了二十多年警察,這輩子恐怕是放不下了……我不喜歡警察職業也有這個原因,有的人死后尚無法蓋棺,可我們自己人還活著,為什么就能定了論呢?……走吧,杏兒,媽還等著咱們呢……”
簡凡有幾分感觸地輕輕說著,想著心中積郁著十般愁、萬般忿,靠著酒醉煎熬數年的師傅,在自己人的冷眼和懷疑中踽踽難行,那對于一個人是何等的殘酷。
心潮被這幾句話,被這個簡單但很出格的要求激起了幾層漣漪,刁貴軍沒來由地有幾分感動,此時才領教到這個能窺破嫌疑人內心世界的前警察,心底的善良和質樸是如此的簡單明了,是如此地讓人喟嘆不已。
剎那間刁貴軍省過神來,看到了已經前行一段距離的簡凡和楊紅杏,招著手大喊著:“簡凡……我答應,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辦到,我親自去請陳師傅?!?
驀地,看到了簡凡回頭,燦然笑著回應著:“謝謝主任,別告訴那傻老頭是我說的啊?!?
“哎……”
刁主任也笑了,再想說什么,突然硬生生的剎住了車,什么都也沒有說,因為他看到了這一對情濃意蜜的年輕人,互挽著正出了支隊的大門,門前一位慈祥笑著的老人,不知道是哪方的老人,不過肯定是一位慈祥母親的角色,張著臂,像久別重逢一樣把這對年輕人攬在臂彎里,然后是各挽一邊,看樣在幸福地說笑著,三個人相攜著上了一輛車,回頭招著再見著……
你說這等牽福的場合怎生讓人忍心出聲破壞?刁主任笑吟吟地招著手,感覺到心里是欣慰之極、釋然之極,當然,也羨慕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