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心上異常沉重,他住在這裡,本來想對二師學潮有所幫助,可是到目前爲止,一切也就妄然了。經(jīng)過這場事變,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他想趕快回去。又走到槐茂衚衕去找嚴萍,想和她商量一下善後事宜。他知道那條衚衕裡只有一個高臺大門,走上門階看對了門牌號數(shù),拉了一下鈴子。院裡有人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悄聲問:“誰?”賈老師說:“是我。”“你找誰?”賈老師聽那聲音有些顫抖,象是嚴萍。他說:“我是老賈。”門開了,賈老師跟著嚴萍走進來。
小院裡沒有一點聲音,屋子裡燈光亮著。書本子和報紙撒了滿牀滿地,賈老師問她:“你在做準備?”嚴萍說:“唔!”賈老師說:“要快一點,凡是和革命和抗日有關聯(lián)的書,都要燒了!”說著話,嚴萍兩手捂上臉哭起來,趴在牀上抽泣。賈老師眼上也噙著幾點淚花,說:“別哭了,盡哭什麼?”
嚴萍面色蒼白,有一綹頭髮披在前腦門上,懾著兩隻眼睛,叫賈老師坐在椅子上。自己把書堆推了一下,坐在牀沿上,問:“下一步我們應該怎麼辦?”
賈老師問:“犧牲了多少人?”
嚴萍說:“今天早晨,槍聲一響,我就跑出去,在橋頭上看著。聽說死了十七八個人,五六個人受了傷,擡到思羅醫(yī)院去了。有三十多個人被捕了……”她還沒說完,眼圈發(fā)酸,就又哭起來。
賈老師憤憤地說:“要記住:‘是狗改不了吃屎!’‘是狼改不了吃肉!’反動派是忘不了殺人的!二師同學,雖然沒有避開敵人的屠殺,但是他們抗日的決心,他們的鬥爭是英勇的!”
嚴萍搖搖頭說:“慘呀!真是慘呀!”
賈老師說:“敵人嘛,總歸是敵人,不能有半點兒含糊!”他們兩人好象認可了這句話,又相對著沉默,有抽支菸的工夫,他才問:“慘案以後,你們打算怎麼辦?”
嚴萍慢慢擡起眼皮,看著老賈說:“聽你的吧。”賈老師立起身來,右手扶在桌角上,歪起頭想了一刻,說:“他們沒有來得及衝出來,鬥爭雖然失敗,可是我們應該做最後努力,下最大力量進行營救。”
嚴萍說:“怎麼營救法兒?”
賈老師說:“通過被捕的家屬,請律師對簿公堂。抗日者無罪!”說著,他有些氣憤,心頭有些悸動。
嚴萍說:“希望你及時幫助吧!”
賈老師說:“不,爲了打擊反動派鎮(zhèn)壓抗日的兇焰,我要回去發(fā)動農(nóng)民,開展抗日救亡運動,和賣國賊們決一死戰(zhàn)!”他覺得這次來保定收穫很大;那就是他再一次的看到階級敵人的兇慘,看到蔣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本質(zhì)。
嚴萍說:“那好極了,我也要去!”
賈老師說:“不,你要在這裡堅持下去。負責給他們送些吃穿。有生病的人,要設法通過關係,保外治病。在監(jiān)獄裡困苦啊,救濟會的同志們,要好好的照顧他們。”
嚴萍睒著眼睛,說:“你就要走?”
賈老師說:“事情已經(jīng)如此,我就沒有在這裡呆下去的必要了。你也要注意,搬到別的地方住住吧!在保定住不下去了,你再回到家鄉(xiāng),我在那裡等著你。”
嚴萍聽說老賈要回去,心裡著急,低下頭去不說什麼。賈老師又說:“目前,你的任務是一方面保存自己,一方面營救監(jiān)獄裡的人。”
說話中間,窗外有人走動。賈老師問:“是誰?”
嚴萍說:“是我母親。”
賈老師說:“會開完了,我的肩頭又更加沉重了。我要回去了。”他說著,立刻挪動腳步,走出門來。
嚴萍送出老賈,立在臺階上,向南望了望,又向北望了望。街頭冷清清,黑漆漆的。她閂上大門走回來,繼續(xù)整理那些書報。覺得心思煩亂,停下手來,捂上眼睛待了一會。那一場悲慘的場景,又映在她的眼前:老曹、老劉、江濤……他們身上都捆著繩子,臉上帶著傷痕,邁著大步走上小橋的時候,還張開大嘴喊著:“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看著的人們,沒有不掉淚的。
江濤走到嚴萍面前的時候,大睜著眼睛看著她。她的視線一碰到江濤的眼光,淚水立刻積滿了眼眶,暗暗點下頭,又把頭低下去。用手捫住心窩,說:“望你珍重!”她擦乾了眼淚,擡起頭來的時候,江濤已經(jīng)走過去了。她又後悔,她不該低下頭去,說不定這就是和他們最後一次會面!
她在牀邊站了一刻,實在按捺不住煩躁的心情,就走出來,在院子裡散步。隔著窗玻璃,看見父親還在靠椅上躺著,一動也不動,母親到房屋裡鋪牀睡覺了。她開門進去,在窗前站了一刻,說:“爸爸!你要想法兒營救他們!”
嚴知孝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都是我的學生,我不想營救?怎麼救法?軍閥們總以殺人爲樂事!”
嚴萍一時激動,說:“不,不能叫他們殺,不能!”說到這裡,她心裡焦躁,慌亂得跳動起來。
嚴知孝看見女兒難過的樣子,走過來拍著嚴萍說:“孩子!你年歲不小了,也要明白。儘管你心裡難過得如同刀割,叫我這做爸爸的又該怎麼辦呢?他們手上帶了銬,腳上釘上鐐,關在監(jiān)獄裡,拉也拉不出來,扯也扯不出來。等天明瞭,我還去見陳貫羣……”
嚴萍低著頭說:“他們要是一定要殺呢?”
說到這裡,嚴知孝猛地甩亂了頭髮,咬著牙關,把手在大腿上一拍,說:“不,不能讓他們殺!要是他們一定要殺,那就讓他們先殺了我!”
媽媽睡在牀上,聽得父女兩個又哭又鬧,從牀上擡起身來,說:“什麼金的玉的呢?比他好的人兒多著呢!又不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兒……”
嚴知孝聽老伴絮叨得不象話,走過幾步,衝著房屋說:
“你說的是什麼?簡直不通情理!”
嚴知孝一說,嚴萍身上搖顫著,趔趄兩步,倒在靠椅上,抽泣起來。嚴知孝說:“不要哭,不要哭,孩子!我就你這一個……我知道你愛江濤。既然有此一來,就要有始有終。只要他在人間,你就應該爲他努力!”
媽媽一聽,掩上懷襟走出來,說:“什麼話?你說的是什麼話?嗯!”
嚴知孝也不理她,只是說:“萍兒!打疊幾件衣服被褥,給他們送進去。”
媽媽斜了嚴知孝一眼,說:“當成什麼好女婿呢?那算是什麼,還送衣服!也不怕叫人笑話?”
嚴知孝說:“要送衣服!要送衣服!我嚴知孝是無黨無派的人,叫他們殺我吧!叫他們把我關在監(jiān)獄裡,我纔有了飯吃呢。”
嚴萍伏下身子,哭著說:“江濤走的時候,他還說,過兩天就回來了。他再也回不來了!”
嚴知孝兩手拍著嚴萍,搖搖頭說:“他回不來了!回不來了!”說著,眼淚婆婆娑娑,象雨點子一樣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