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低沉,竟覺陰氣繞樑。
這種氛圍,卻是從未見過。
石花女剛纔一直笑著的臉,此時竟也是無一絲的笑意,昏黃的電燈下,只見了兩個眸子閃著瑩白的光,掃了衆人,陰煞煞繞過,一衆大氣不敢出,小腿不敢動,直了身子,在堂屋中成了一圈僵硬的活物。
鄉野晚間有風吹過,伴了悽婉的風聲,竟是明明白白地傳來一個蒼老的勁音:過吧,過吧,快快過;跑吧,跑吧,留神跑。去吧,去吧,要安窩。
是白天的聲音,卻是比之白天更勁更直,和了風響,直直地灌進人的耳際,趕也趕不走,躲也躲不脫。
石花女忽地起身,竟是直直地走了出去。
門外傳來了石花女的聲音,鄉野晚間就是個天然的環繞體,“老金頭多擔待,正在商量呢,酒明兒個給你滿上。”
風送人語,地繞白圈。空空的如靈音,吹得沒了,卻是讓人還在心裡迴響著不能自抑。
石花女走進門,一個大笑。
衆人如夢中癡醒,總算從那圈聲音中解了出來。有了點活氣,電燈似又跳了一下,亮了許多。
“李總定,我說完了。”石花女此時竟是回覆了笑瞇瞇的模樣。
我喝過幾年墨水,不似大小姐等一般的粗糙,他的事情,也真還得意於這點細心和周到。
他其實此時心裡更是透著一個巨大的恐懼。因爲明明,他剛纔注意了,最後石花女雙眼煞白時,似有一種未知的力量,可以感覺到,左右著石花女用了眼光掃著四下,那光沒一點生氣,只是散著讓人心跳。還有,剛纔明明看了,石花女走出去時,竟是整個人直直的,沒有彎腿。像根直著的僵硬的棍子,就如他婆娘看到的老金頭飄上山時的模樣一樣,那麼忽地飄了出去。鄉野人講話,從來語中帶笑。剛纔屋外傳來的石花女的聲音,沒有一點轉折,直著飄送。
一切透著詭異。我的背上有了冷汗下流,但他沒有作聲,只是把自己坐得更直,怕是一個不小心,讓這一衆都以他爲主心骨的人散了架呀。
媽呀,狗樣的大小姐,你是中了邪呀,這莫不是一個套?
論起來,你是錢不是優勢,人不是優勢,產業也不是優勢,說白了,就一個生資鋪子,能讓一個管著幾萬人的支書這樣按招商引資對待大動干戈?
越想是心裡越覺得不對勁。他不信神,也不信命。卻是離了自己的主場,在人家的地段,還是這鄉野之地,不得不防呀。
我只覺雙腳千斤重,動不得,卻不麻。媽那個巴子,真是出了邪。
大小姐惶惑的眼神望向他,兩個男人的目光對視,卻是感到全身一鬆,我在這一鬆中,只覺了心下里咯噔一下。這難道就是石花女所說的陽氣交融的癥兆?
“闖下塌天大禍了!”我心下里大叫不好,他一直非常注意聽石花女說的話,心裡一直在分析著今天的所見所聞。石花女挑蛇不打呵呵笑,老金頭轉來轉去深夜都還陰魂不散,這他媽明明就是個類似在野書裡看的那種降頭的魔咒呀。狗逼大小姐,千選萬選,自鳴得意地選了這塊風水寶地,卻是中了“和死人爭屋”的魔咒呀。草你八輩祖宗,現下里,大家一個個都別跑!還猶豫著什麼做不做,草呀,現在是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套上了,無頭鬼近了身,你不給個交待,走個球!
我動了嘴,很乾,似擠出的聲音,說:“李總,就按石花女說的做。”
大小姐已然是惶惑得沒了主見,只能是狠狠地點頭。
石花女收住笑瞇瞇的眼,說:“做呀,那還得做些準備,不過,以後這生意還合不合作?”
大小姐又是拿了個眼看著我。
我這時心裡已然有了主意,這生意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就像一個人的承諾,你答應了,就得兌現,如果不兌現,又不知會對今後的事業造成什麼影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呀。
就在這當口,我卻是發現少了一個人。一直陪著吃飯一直陪著看的財經主任,卻是好一陣莫明的消失了。
我不能細想。朝著大小姐堅定地點點頭。
突然朝了大小姐過去,一把拉起大小姐的手,大小姐整個人僵得直直的,不管不顧,拉起一下撲地跪在了石花女的面前,就這一瞬間,石花女竟是沒有動,我在跪下時一剎那還是從上至下溜了一下石花女的眼,竟又是剛纔嚇人的白煞的光一閃,卻是轉瞬即逝,沒人注意,大小姐當然也沒看到,我和大小姐已然是跪在了石花女的面前。
“鄭叔,我們都隨了程靈叫您鄭叔,晚輩們今兒來得急,以跪代尊,算是給長輩行了大禮了,您是長輩,晚輩安康有生意做,是長輩的福,以後就靠您了。”
我說完,是按拉著大小姐,竟是磕了一個響頭,兩人額上有了紅印。
石花女似這時才反應過來一樣,一下拉起兩人,口裡重又是笑瞇瞇的話,“作啥呢,年輕娃子也搞這套。”
而就在我和大小姐起身的當口,堂屋門正中竟是一黑,一個人影擋了逆光。
衆人的眼也是跟著一黑,復又亮堂,是財經主任這時進來了。
什麼時侯出去,又是怎麼在我和大小姐都答應了的當口走進來的?直讓人倒吸著涼氣,縮了身子不敢伸直。
財經主任進來笑著說:“都說完啦,咋弄呀?”
無頭無腦,不知是生意咋弄,還是石花女說的那個乞陰靈咋弄。
我咬著牙,說:“都弄,也麻煩叔您了。”
心下里想,媽呀,這可是玩完了,一個個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一句句話就像是被趕了出來一樣,丟在地上,絲絲地冒著涼氣。
一直沒怎麼注意看財金主任的臉,這時在燈下細看,竟是黑得出奇,想來是鄉野曬得兇。但,爲嘛兩個眸子,卻似石花女剛纔閃過的光一樣,又亮又白?嵌入這張臉上,就似夜色裡遠遠飄著過來的兩點光,浮游而動的光,有種勾人的恐慌。
石花女還是笑著說:“這好這好,年輕人懂事呢,現在這時代,像你們這樣懂事的年輕人不多了。那就辦吧。”
我和大小姐都是點了點頭。
石花女又說:“說好了,你們辦,我們不知道,還是剛纔那句話,以上所有的話都是親戚拉家常,我們都不知道,你們只管去辦得了,對了,找老金頭就中,誠心點去請,那老頭倔,沒辦法時說是我讓你們去請的就成,但這話出門就忘。”
石花女此時似又回到了陽世,村支書的口吻又上來了。
“今天晚了,就在我家將就一晚,明兒個麻溜地把事給辦了,成不成呀。”石花女不像是商量,更像是安排。
倒是三個女的,一起忙著點頭。現在怕是讓她們一起再往回走,是死也不敢了。
我這才注意到,三個女的一直沒有出聲,剛纔都在忙忙慌慌,竟是把她們給忘了。
三個女的,一個姿勢,都是蜷了在椅子裡,大睜著眼,慘白著臉,身子儘量縮著。程靈個兒嬌小,像是一團棉花,白得不成樣。要不說,看女人的真容,還真得卸了妝纔看得真,人人都想去摸一下的含羞草,此時哪有什麼裝大逼的純情氣場。
見大家一起都答應了,石花女說:“鄉野之所,也沒個什麼大照應的,將就吧,幾位女士就去我婆娘那擠擠,幾個男的就和我到另屋擠擠吧。”
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大家按了這按排行事。
石花女說是說,照應倒還是不差。石花女屋大院大,他愛人房間本就有兩張牀,鄉里的夫妻臥室一般都是兩張牀。
石花女所說的另屋,城裡稱之爲客房,也是兩張牀。
鄭大嫂要其中一個人陪擠一張,另兩個再睡一張,但三個女的說啥也不同意,堅持三個人擠一張牀,只得依了,反正睡不了多長的時間了。
大小姐和我這次倒是空前團結,大小姐不拖著我的手,怕他跑了似的,兩人擠一張,石花女倒是沒說什麼。
是夜,無語。
大小姐這傢伙也就是這點本事,哪怕嚇得屁滾尿流的,卻是粘牀就著。
我輕輕地閉了眼,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他一直擅長清晰分析的腦子,此時卻是怎麼也不在家,無法理出個頭緒。像一個籠子,裝了他們所有的人,而籠外,卻是不知圍著一圈是人還是鬼的東西,在指指點點,陰笑連連。
迷迷糊糊間,我似醒非睡。
沒有動響,鄉野靜得怕人。卻是真實地感受到有點異樣,說不清,像是從人的靈魂最底裡衝出來的一種直覺,覺得整個屋子有點不對勁。
石花女是睡了,卻不像是正常人的那種體態。黑暗裡看不清,薄薄的窗簾透進一點淡淡的月光,卻是朦朧中發現,石花女比之正常人躺著要厚實得多,整上人有點隆起,但明明又是躺在牀上。月影晃動,牀下似感覺有絲絲涼氣透出,月本無影,哪來陰陰的光痕?
窗簾似有微動,但窗子依了鄉間的習慣,是早早地關好了的。似風吹窗響,但卻成了輕微的嘎嘎聲,就像是一個細手細腳的人,踮了腳尖,輕擺了窗櫺,朝內窺視。
鄉間最淨是空氣,屋內哪來一種厚重的凝固?
我似睡非醒努力地讓自己相信這是一種感覺和心理暗示,沒有什麼。
稍傾,卻是見石花女整個人有輕輕的浮動,大約有近十分鐘的樣子,死寂,卻黑厚。
本已是子夜過後的凌晨近2點,鄉野應是萬簌寂靜。也確是靜得可怕。
可我覺得有一個尖歷的聲音,在自己的心底涌起,有點像硬物劃拉玻璃的響,直傳進耳膜,“散了呀,散了呀,說好啦,嗚,嗚,嗚。”
辯不出方向,但明明卻是貼了耳際,想細聽,卻是連嗚的尾音也消失無蹤。
我就那麼直挺挺地躺著,朦朧中似又看到石花女的身體復歸原位,竟是整個人極細慢地回到了正常體態。此時,似像睡夢中人的輕囈一樣,有一個極細小的輕嘆傳進了我的耳裡,就像是我們在做一件事或辦一件事最後終於完結時自己不經意地在心底裡放鬆的一種微嘆,帶點累,但帶點終於結束的感覺。
我的手拼命地捏著,僵直著讓自己看上去就像一具屍體,憋著氣,輕輕地放,有種只想維持生命的感覺。
“明日裡還願”,我心裡此一念剛起,整個人似全放鬆了一般。天地良心,若干年後我回憶起來都認爲,那一刻,確不是他的主動行爲,似突然被某種靈異之物擰開了人身上的某個開關一樣,一下子讓你全部放鬆。竟是迷迷糊糊進入了一種淺睡。
接下來,卻是有著想不到的一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