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巒回到家中后, 暫且顧不得其他, 趕緊先急匆匆地洗漱了一番。張鶴齡和張延齡早已聽得仆從的稟報, 此時已然在外頭等著他了。見到渾身依舊帶著幾分潮濕之意的自家爹后,兩人忙不迭地圍了上去:“爹!”
盡管張鶴齡不愿意承認,但這一刻他確實覺得安心許多。仿佛見到了父親,就忽然有了主心骨似的, 不再如先前幾日那般彷徨失措。他一直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能夠獨當一面了, 無須父母指點也能將所有事都處理妥當。可當真正有事發生的時候, 他卻依舊無能為力, 依舊不知該如何處置是好。
張巒也難得見到長子這般依賴自己的模樣, 神色微微柔和了些。但一想起宮中匆匆派來錦衣衛與太監將他召回京, 這些人又因謹慎或者當真不知情并未向他說明事情的始末,他便不由得又沉下臉來:“先坐下,再好好地跟我說說, 到底發生了甚么事!”
張鶴齡便將當日他的見聞一一道來。無論是任何一句話,或是任何一方的神情變化,他都沒有忽略或者簡單地一帶而過,反倒是描述得相當仔細。張巒聽了,神情越來越沉郁,最終甚至禁不住拍案而起:“簡直就是荒唐!!”
“爹, 回府后我也問了娘,她為何要這么做,娘依然覺得她是在為姐姐打算, 根本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她還口口聲聲地說,姐姐遲早會理解她,遲早會原諒她,如今不過是一時被妒忌心沖昏了頭腦,舍不得將姐夫分出去罷了。還說姐姐定然會明白,唯有膝下有孩子,她才能立身……”
張鶴齡垂下眼,神色復雜難辨:“也不知這究竟是她自個兒的想法,還是沈清表姐告訴她的。”回想起金氏當時慘笑的模樣,他既覺得她可憐,又覺得她可恨。她為何始終不明白,姐姐的事從來不須她來越俎代庖?當初的婚事亦是如此,如今的子嗣之事亦是如此。她總是口口聲聲為姐姐考慮,但做的卻都是傷害姐姐的事。
“若非她也是打從心底這么想的,怎么可能在短短時日內便能與沈清如此熟稔?!”張巒冷聲道,“皎姐兒行事一向有自己的主張,何須她借著替她打算為名,胡亂干涉她的生活?傷了她的心不說,還給她帶去了一個居心叵測的宮人,甚至可能會引來各方流言蜚語!!皎姐兒好端端的名聲,說不得都被她盡數給毀了!”
“別人家的母親只恨不得將女兒含在口里捧在懷里,生怕女兒的名聲受到影響。可她倒好,生怕女兒過得太舒服,不給女兒找些麻煩便不罷休!明知女兒是堂堂的國朝皇后,女婿是國朝的萬歲爺,她竟然還敢將手伸得那么長!!”
說句不客氣的話,擾亂宮廷,教唆混淆皇室嫡庶血脈,這可都是實打實的罪名。若非金氏是皇后的母親,沈清是皇后的表姐,她們倆做出這樣的事,足以連累全家抄家流放了!這樣糟心的親眷,對皎姐兒來說,倒不如沒有呢!!
“父親,皇帝姐夫專程派了兩名宮人看管她們。母親現如今依然住在正院里,只是不許進出,形同軟禁。為了防備萬一消息走漏,沈清表姐也被關在了咱們家。我在正院附近挑了個跨院給她住著,同樣不許進出,也不許傳遞任何消息。”張鶴齡道,“沈清表姐的相公兒女也來過了,都被我暫時扣下了。”
“他們極有可能是知情人,扣下來也好,不虧待他們就是了。”張巒沉吟片刻,“你姑父姑母有何想法?”
“姑父姑母之意,便是按姐夫與姐姐的諭旨行事。無論是甚么處罰,他們都能夠接受。因為他們早已勸了沈清表姐許多回,她卻一意孤行,他們對她已經徹底失望了。這回也算是她自作自受,得了足夠的教訓,總比日后行事越發肆意無狀好些。”
“今日他們已經來過了?”
“他們每一天都會過來,寬慰我和延哥兒,也會替我們處置些家務事。偶爾會去看看沈清表姐的相公兒女,倒是從未去探看過沈清表姐。姑母特地見了母親幾次,出來后臉色都有些不太好,想是與母親鬧得很不愉快。”
“……”張巒沉默片刻,“明日一早,我會入宮覲見萬歲爺與娘娘。他們若來了,你便將他們留下來。到時候,我也好將萬歲爺與娘娘的意思直接告訴他們,他們亦不必每日都提著心了。”
張鶴齡垂下眼:“爹,去見一見母親么?”
“不,眼下我不想見她。”張巒澀聲道,“我怕見著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若是她始終不知悔改,也沒有甚么好見的了。”他本以為妻子已經漸漸改好了,卻沒想到她依舊如此自以為是,依舊借著“疼愛”為名如此肆無忌憚地傷害女兒。或許從她的想法而言,自己是一腔好心卻被當作了歹意。可這種毫不自知的傷害依舊往女兒心里狠狠地劃了一刀,并不比刻意為之的傷害更輕一分。
“爹……”在旁邊覷著父兄臉色的張延齡終于開口了,眼巴巴地望著自家父親,“昨天晚上,我夢見姐姐哭了,哭得很傷心。我很想見姐姐,明天能跟著你進宮去么?我們都有好幾天沒有進宮念書了,哥哥說最近都不許去……”
聞言,張巒只覺得心中鈍疼,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明天你們先進宮去讀書,我獨自去見萬歲爺和娘娘。若是娘娘精神尚且不錯,你們后天再去見她。”明天帝后或許有些話要與他說,并不適合小家伙在場。
張延齡只能悶悶地應了聲是,張鶴齡猶豫片刻:“母親是以突發急病為由送回府的,所以我便以侍疾為借口在家里待了幾日。若明天便進宮伴讀,那不是意味著母親的病即將痊愈了么?若是有心人前來打探該如何是好?”
“只管說她的病情確實有所好轉,且我已經回府了,是我讓你們不可荒廢了學業。”張巒道,“若是聰明人,便不會纏著你繼續查問下去。如果有追問的,那便說明對你姐姐太過關注,將此人及其家族暗暗記住即可。”
“是,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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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張巒便進了宮,在乾清宮的西暖閣里等著朱祐樘下朝歸來。卻不想,因朝務繁忙,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皇帝陛下的蹤影。這時候,肖尚宮奉皇后娘娘之命,將他請到了坤寧宮。
見到女兒后,張巒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記憶中的女兒一直是那般嬌俏動人、生氣勃勃,怎么可能像如今這般神情晦澀,渾身都帶著濃濃的倦意?單看她的面容,便覺得似是籠罩著一層病氣,仿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病倒一般。
“臣見過娘娘。”見到這般模樣的女兒,張巒的眼眶禁不住有些發酸,忙上前行禮。
“爹爹不必多禮,起來罷。”張清皎道,親自將他扶了起來,吩咐宮人給他看座,“爹爹是甚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遣人來告訴我一聲?若不是乾清宮的小太監機靈,說爹爹在西暖閣里等了好一陣,我還不知道爹爹竟然進宮了呢。”
“昨日傍晚才回京,來不及告知娘娘。”張巒回道,“今兒一早便入了宮,本想覲見了萬歲爺之后,再來探望娘娘。”想來,皇帝陛下之所以不告知女兒,是想給女兒一個驚喜,也好教她稍稍開懷一些罷。作為體貼的岳父,他自然不能拆穿他的用意。
張清皎也猜到了父親之所以能這么快便回京,必定是朱祐樘派了人去興濟。說實話,她見到父親后,確實很驚喜,畢竟已經將近三載不曾相見了。而父親給她的感覺也一直如舊,眼底唯有對她的關懷與擔憂,唯有對她的疼愛與信任,或許還增添了些許愧疚。可她心里很清楚,這件事與父親無關。他之所以愧疚,許是覺得并未看管好母親,也并未保護好她而已。
“爹爹在興濟過得如何?伯祖母她們都還好么?聽說爹爹會將伯祖母接到京城來奉養,打算何時讓伯祖母進京呢?”
“自然是過得不錯的,伯母她們也都很好。最近瑜姐兒與璧姐兒先后診出了身孕,喜氣沖淡了伯父孝期里的郁氣,大家都替她們覺得歡喜。瑜姐兒和璧姐兒還約著去城郊上香,一同為娘娘祈福。”
“她們真是有心了。”張清皎點點頭道。張清瑜與張清璧姊妹在她的印象中已然越來越淺了,畢竟彼此的生活離得太遙遠了,這輩子還不知她們能不能有機會再見。
張巒又接著道:“不過,這回來得有些急,我便沒有奉著伯母一同趕路,免得她老人家身子骨受不住。伯母會在老家再待上幾個月,八月或者九月進京。到時候你大哥會奉著她入京,將純哥兒也帶過來,好教純哥兒進書院念書。”
“選好了哪家書院么?”
“就是峘哥兒讀的那家,據說先生的學識都頗為出眾。按我說,若是你大哥得空,也應該入書院好好念書才是。只是族中那些庶務總得有人打理,他又覺得自己或許沒有考舉人的資質,便一心盼著純哥兒日后光宗耀祖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抓完蟲啦~
爹很久沒有出場了,所以給了他足夠的字數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