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 朱祐樘問得格外艱澀, 幾乎是斷斷續續難以成句。然而, 張清皎卻答得毫不猶豫:“蒼天在上,諸天神佛為證。此生此世,唯一令我動心的便是萬歲爺。除了萬歲爺之外,我從不曾中意過任何男子?!?
朱祐樘終是松了口氣, 心頭的郁悶與恐慌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來在意的都并不是甚么定親不定親這樣的小事,而是她的心、她的意、她的情。他情竇初開, 此生只愛這一個女人, 自然也希望她此生亦只有自己。只要想到她或許曾對其他男子有情, 他便覺得心中酸澀難當, 隱有風暴欲起;聽到她的否認與表白后, 又瞬間似是從十八層地獄來到了西方極樂世界。
心情如此大起大落,理智如此搖搖欲墜,都只因他對這個女人情根深種。他的所有情緒與情感, 無論是喜怒還是哀樂,都因她而生,因她而滅?;蛟S很多人都覺得,被一個女子主宰著所有情感,對于一個皇帝而言實在是太過危險。但唯獨他卻覺得,只有如此, 他才是有血有肉的,他才能得到完滿的生活。
張清皎貼近他,以額頭輕輕觸碰他的額頭:“我從來沒有與你說過, 年少時我對婚姻并無期待。姊妹們想著嫁好夫婿,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考慮對方的家世、人品與潛力。可我不然,我從最初便對爹爹說——不求其他,只想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這世上哪來那么多能夠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子呢?即使年少時情濃,等到紅顏老去的時候,也未必能夠白頭偕老。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看家世、看人品、看潛力,此外還看家風。若對方家中有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規矩,對我而言才算是好人家。”
“與孫家定親后,我仔細想過未來的生活。無非是手握經濟庶務,盡量讓自己與家人都能過得舒坦些。如有孩子便好好教養,如沒有孩子便給相公納妾。即使心里并不愿意,但那也是嫡妻的職責,不得不為之?!?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樁婚事并非真正的緣分。孫家公子重病后,我曾去寺廟中替他祈福。那時候遇見了崇福寺的主持大師,他告訴我真正的姻緣未至,讓我耐心等待。結果……我等來了太子妃采選。”
朱祐樘從未聽她提起過這些,聽得很是認真。這時候他才察覺自己緊緊握住皇后的手,險些將她的手都捏青了,趕緊松開來仔細瞧:“疼不疼?都怪我方才沒能控制住情緒,該不會淤青了罷。卿卿怎么不說呢?”
“不疼。”張清皎微微笑了,“若是淤青了,萬歲爺待會兒給我涂些藥便是,明天早晨肯定便消了。”從他如今的態度中便可知,她的選擇沒有錯,她的信任沒有錯,她的依賴沒有錯,她的愛更沒有錯。上天何其眷顧,讓她在此世遇見了這樣一個于她而言幾乎是完美無缺的男子?
“原來,崇福寺的主持大師早就預知了我們的姻緣。因此,卿卿才如此信任他?”朱祐樘將她攬進懷中,“他確實是位真正的高人,咱們日后也只管去這些高人所在的寺觀里進香打醮便是了?!?
“我也從未告訴過卿卿,首度見到你的畫像時,便覺得有些面善。你并不是那群女子中容貌最出眾的,卻不知為何,我在九個人里一眼就找見了你?;蛟S,是因著你外貌溫婉清麗,感覺與我記憶中的娘有些相像罷。不過,很快我便知道那都是假象。你會在無人的時候,獨自拎著裙角踏雪頑耍,頗有些孩子氣,足可見你的性情并非看起來那般溫順?!?
“萬歲爺是甚么時候瞧見的?在光輝殿的時候?可是,那時萬歲爺好似從未關心過光輝殿,怎會瞧見我都做了些甚么?”
“只是看似不關心而已。我偶然發現,在仁壽宮的花園高臺上能隱約瞧見光輝殿,去給祖母問安時便漸漸留得久了些。雖然五次中未必有一次能瞧見你,但只要遙遙望向光輝殿,心里就會舒坦許多?!?
張清皎禁不住笑出了聲:“那萬歲爺與我在仁壽宮偶遇的時候,對我冷淡以待,也都是為了不影響我的名聲?那時候我還在想,太子殿下的性情好似有些疏離——成婚之后我便知道,自己實在是錯得有些徹底?!?
“成婚之后,我的高興便再也不需要掩飾了?;榍皠t不然,須得防備著些。否則,誰知萬氏又會怎么欺負你呢?”朱祐樘輕嘆道,“與卿卿相處越久,我便越發喜愛卿卿。可惜那時候的我不懂卿卿的心思,不知如何才能解開卿卿的防備,才讓我們看似親密無間,其實卻依舊有隔閡。”
“你或許不知道,我被選為太子妃的時候,便徹底放棄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想法。我還想著,要為以后應對無窮無盡的妃嬪做好準備。所以,只有不對萬歲爺動心,以后才不會因你移情別戀而傷懷。”張清皎道,“可誰知……到底還是動心了,所以才會百般矛盾,不知該如何是好?!?
朱祐樘垂目凝視著她,唇角微勾:“幸而后來我們解開了所有的誤會,才能兩廂廝守,恩愛不移。仔細想想,若非卿卿對我足夠信任,也不會將這件事坦然告訴我。方才都怪我多想了,卿卿千萬別放在心上?!?
“定親之事如此敏感,萬歲爺多想也在情理之中。”張清皎伏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在出口之前亦是百般猶豫。但無論怎么想,我都不愿意欺瞞于你??v然你會因此而發怒,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噢?甚么心理準備?”
“使出十八般武藝,好好地哄你呀。每日給你洗手作羹湯,給你做貼身的衣衫,在你跟前伏低做小,輕聲細語地重復無數遍‘我鐘情的唯有萬歲爺’,抱著大哥兒與你一起逗弄他。相信終有一日,你便是有再大的怒火也該消了?!?
“唔,這般說來,我倒是錯過了不少呢?!?
“說得就像是平日里這些我都不曾做過似的。不過,近來洗手作羹湯與做衣衫確實是少了些。等到萬壽節的時候,怎么都該給萬歲爺一個驚喜才是?!?
“那我也算是‘因禍得?!耍俊?
帝后的私語與低笑聲傳出來,立在門外的肖尚宮與沈尚儀凝重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不少。盡管方才她們早便退了出來,但皇后娘娘這一下午的異樣她們早就看在眼里了,自然知道帝后此時單獨相處或許會發生什么事。之前里頭的氣氛隱約間確實不太一樣,令她們無不提起心來,如今總算是能放心了。
兩人靜候片刻,聽著里頭笑聲不斷,肖尚宮不由得挑起眉來,高聲道:“萬歲爺,娘娘,該用晚膳了罷?”晚膳都已經延遲半個多時辰了,難不成這兩位只顧著你儂我儂,竟不覺得腹中饑餓不成?
房中的朱祐樘聽了,不由得低聲道:“肖尚宮真是每一回都掃咱們的興?!?
“這便是她的職責所在呀?!睆埱屦ㄝp輕地推了推他,笑著站了起來。朱祐樘擔心她再一次腿麻,忙不迭地扶住她:“慢些,別起來得太急。雙腿如何?還像之前那般麻么?走起路來可無礙?”
“放心罷,云安都已經替我揉開了。”張清皎道,走到床邊細看小家伙。睡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小家伙也許是覺得餓了,朦朦朧朧地張開了眼睛。一見爹和娘都在,他噘著嘴伸出了手,嘴里哼哼起來。
“哼哼甚么呢?這種時候便該喚爹娘才是?!敝斓v樘將他抱了起來,一手抱著大胖兒子,一手牽著愛妻,回到了東次間內。尚食已經領著司膳女官擺出了晚膳,里頭還有給太子殿下準備的輔食。小家伙看了看放在自己跟前的小木碗,又看了看爹娘跟前琳瑯滿目的菜品,不由得咿咿呀呀起來。
“喲,你還嫌棄輔食太少了不成?”朱祐樘笑道,“你眼下也只能吃果泥和雞子羹,乖。等你滿周歲之后,這些膳食都會有你的一份,安心罷。”
小家伙自然聽不懂他在說甚么,只是對其他香噴噴的膳食感到很好奇罷了。乳母端起木碗,小心翼翼地給他喂食,他揮著肥爪子,總是試圖去抓勺子。只可惜如今的他無論是力道還是準確性都不夠,揮揮打打的,只會打翻木碗而已。而打翻一個木碗,便有司膳女官奉上一模一樣的一份輔食。
用罷晚膳后,帝后二人抱著小家伙出門散步,去慈壽宮和仁壽宮轉了轉。精力充沛的小家伙被長輩們逗弄得又一次昏昏欲睡,于是趕緊抱回坤寧宮,讓他好好安睡。直到他睡下了,這對年輕的父母才又擁有了珍貴的獨處機會。
深夜,正當張清皎伏在朱祐樘的懷里,雙目似閉非閉的時候,便聽身邊人道:“卿卿,我想召見那位孫家人……唔,我記得岳父的折子中似乎提過他的名字,叫做‘孫伯堅’,是也不是?”
張清皎瞬間清醒了不少,眨了眨眼:“為何萬歲爺想召見他?”
“好奇。”皇帝陛下很坦誠地答道,“我想知道,當初與卿卿訂過婚的男子,究竟長甚么模樣,是甚么樣的人品。此外,他如今不是卿卿的從妹夫么?自家親戚,也總該見一見面,認一認人罷?!碑斎?,他也想謝一謝他:幸而他重病未娶卿卿,否則他此生便遇不到自己摯愛的女人了。
“……”皇后娘娘頓時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和娘娘都沒有說過自己當年的心路歷程
眼下也算是徹底坦白了,感情更上一層樓
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