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個年本來過得很舒服,瑤生仗打贏了、東瀛使節帶國書前來稱臣,四海升平,哪哪都好好兒的——除了崔棲桐回來了這一件事兒……
皇帝本來也不是就那么希望讓崔棲桐死——一來,他還沒有那種讓自己姐妹做寡婦的愛好;二來,如果崔棲桐能在外藩面前以一張嘴大勝而歸,那也是在給皇帝長臉面。所以,按照本來的設想,如果崔棲桐能憑著舌頭說死倭寇,載譽而歸,那皇帝也愿意厚賞于他和崔家,博世人一句厚愛從龍功臣之后。但可恨的是崔棲桐既沒能學成諸葛亮,最后也沒學成古來忠烈臣——被俘了,居然還活著回來了。
這是什么?這是牡丹花上的一個蟲洞,羊脂玉上的一條裂紋,一鍋粥里的一只蒼蠅。皇帝想起來都覺得惡心,只是礙于當時還在過年,東瀛使者也還沒走,才沒處置了崔棲桐。
好容易等到了正月十六過完了年,也送走了東瀛人,皇帝終于忍到頭兒了,一大早上就命人將崔棲桐傳進了宮。
“崔大人真是朕的忠烈之臣。”皇帝彎下腰看著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的崔棲桐,和藹地道,“出使東瀛載譽而歸,大大的長了朕的臉面啊。崔大人說,朕該賞你點兒什么呢?”崔棲桐出了一身冷汗,更是不敢抬頭,只是叩頭連聲稱罪。皇帝冷笑道:“崔大人豈會有罪?崔大人可是朝廷的大功臣!不負朕望!”皇帝說到最后,聲音突然抬高了,“區區一個東瀛,朕的妹夫居然連區區幾個東瀛倭人都鎮不住,居然被人扣下來了,還要朕的兵部尚書派兵去救!這倒也罷了,倭人無信無義,朕也可以不怪你,但你居然還有臉回來!做了俘虜還有臉還朝!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你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這點子道理還用朕來告訴你?現在好了,滿朝上下,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都知道朕的妹夫是個窩囊廢!不但出使這樣的差事辦不好,還做了俘虜!”
圣賢書的確說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一個活得好好的人呢?崔棲桐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自問也不是什么圣人,所以生死一線之際,他選擇了偷生。這是什么罪過么?不是!若他只是個普通人,最多也不過就是被人嘲笑兩聲罷了。但他是皇親,是朝臣,他茍且偷生就是給皇帝丟人。
“臣有罪。”崔棲桐顫聲答道。皇帝越想越氣,一腳踢在崔棲桐肩上,竟踢得崔棲桐向后摔去。崔棲桐不敢護痛也不敢多說,只是趕緊爬起來又重新跪好,“臣萬死,求陛下降罪。”
“萬死?你萬死就夠了么?朕現在恨不得一刀刀剮了你!”皇帝聽他這話卻更是惱怒,“你別以為你是和順的駙馬朕就不能怎么樣了你!被俘投降,就沖著這一條,朕都能把你五馬分尸!”
崔棲桐不敢說話,只好連連磕頭。
“瑤生好好的不世奇功!朕還想著要給他勒石記功呢,結果現在呢?怎么記?難道千秋萬代,讓后人都知道瑤生這樣足以標榜青史的不世奇功都是建立在朕的廢物妹夫被俘的奇恥大辱之上么?”皇帝繼續罵道,“你看看你,你再看看瑤生!同殿為臣,你連人家的一半都沒有!好,就算你不敢比瑤生,咱們就說那個朱弘!朱弘那么個愣頭青、倔驢,平時只會給朕找不痛快的主兒,關鍵時候哪次干了拿不出手的事了?要說薛家、朱家是官宦世家,家教好,崔家難道就不是從龍的功勛之后了么?崔家先人憑著武功進了賢良祠,配享太廟,結果到了后代子孫就是這么個慫樣兒!崔家到底怎么就有你這么個不肖子孫!”
“沒用的東西!朕的臉,朝廷的臉,都讓你丟盡了!看在崔家先人的份兒上,你也不必回奉天了,趁著御史們剛過完年還來不及參你的功夫兒,自己辭官罷!”
崔棲桐本是以為這回必死了,但聽皇帝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了,便忙謝恩。
“行了!滾罷,別再讓朕看見你這幅德行!”
御書房里這一罵并沒避著什么,這么一來,滿朝就都知道崔棲桐這回能活著完全是因為他夫人是和順長公主,也都知道,他讓皇帝這樣丟了面子之后,起復是想都別想了。
本來嘛,好好兒的一樁大喜事,就因為崔棲桐一個人,全都變了味兒。鬧得誰提起東瀛這件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又讓皇帝想起崔棲桐這檔子事兒了,一時間,就連請功討賞這樣的好差事,竟都變成了兵部最差的差事。而薛昭鴻就是在兵部眾人在這種情況下的殷殷期盼中歸來的。
“臣薛昭鴻拜見陛下。”薛昭鴻帶著笑向皇帝行禮,皇帝則笑著扶住了他,“瑤生免禮。”然后又命成維給薛昭鴻賜座。
“瑤生這回做得好!非常好!很給朕長臉!”皇帝笑道,“快跟朕說說,咱們的水師怎么樣?那些火炮火器可還好使么?”
“水師英勇,火炮火器也是此戰大捷的功臣,臣豈敢居功?臣原先還老想著夷人不過奇技淫巧,做個小玩意兒哄主子們一笑也就是他們的功德了,沒想到這火器做得著實很好。這也是陛下英明,慧眼如炬,看出他們的本事,讓咱們的工匠學了過來,再加改進。依臣看,假以時日,陛下的水師必然稱雄海上。”這話倒也并不全是拍馬屁,“若再將這些火炮火器做得輕便些,配備給各邊境駐守的軍隊,則更不怕夷人從陸上騷擾。”
皇帝拊掌笑道:“知朕者瑤生也!”說著便對成維道:“去把昨兒進上來的那兩支槍拿過來給薛尚書看看。”成維忙答應著去了,不多時便拿回一只長的雙管□□和一只只有雙管□□一半長的槍,捧給薛昭鴻,薛昭鴻先試了試那雙管的,一入手便覺得輕便了許多,但并不敢舉起來,就又遞還給了成維。再拿那□□,竟更是方便,一只手便能輕易拿了,薛昭鴻頗覺不可思議,笑著對皇帝道:“果真是難得,竟輕了這么多?”
“也是難為了那些工匠。不過那支□□固然短小,但射程也不遠,這就著實有些遺憾了。”皇帝嘴上雖說著遺憾,但臉上卻仍是一團喜氣,“朕已賞了他們,讓他們再看看能不能降低一支槍的成本,若有成果還有賞。”薛昭鴻便笑著說陛下賞罰分明等等。皇帝又道:“前兒又有西洋的使臣來朝,可惜你不在沒見著。他們請求許他們登陸經商,朕要準,結果那些老臣便不肯,非說許夷人深入內陸,恐怕他們要惑亂民心。朕便讓那些使臣先回驛館了,你瞧著這事兒怎么樣?”
這不是兵部的事,但既然薛昭鴻還掛著大學士的銜兒,又是皇帝親口垂問,那也只好說說,“臣以
為夷人的確不可信。不過臣在松江府這幾日也見著些夷人和我朝大商賈做生意,看他們行動倒還算有章法,朱大人也說這些夷人商人只做生意,于別的上并不多說什么。倒是那些傳教士總說什么神高于君王之類的歪理。”
皇帝一挑眉,“哦?那就許他們來做生意,但不許傳教士來就是了。”
薛昭鴻道:“陛下圣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甭管那些夷人到哪兒做生意了,到底都是惠利陛下的子民。”
皇帝點點頭,也就不再說這個,又問了幾句松江府通商的情況,最后突然問道:“皇姐在那邊兒怎么樣?可跟你說了什么么?”
“長公主說請陛下為天下萬民多多保重身體。”薛昭鴻此時很慶幸自己當時問了那么一句。皇帝心道,還是瑤生會辦事,允寧那小子平時看著機靈,真到了要用的時候就不靈了……遂便道:“皇姐可說過懷念京城之類的話么?”
薛昭鴻心中一動,本想說長公主曾說懷念北方的雪,但轉念一想又憶及當日薛皇后說的那句‘但不意味著就不會恨你’,于是話到嘴邊轉了一圈最終道:“長公主說松江府很好。”
皇帝臉上便似乎有些失望,自言自語了一句,“罷了罷了,才十年……還差兩年,還不到時候呢……”
薛昭鴻并沒聽清這句話,但見皇帝也不像是要讓自己聽清楚的樣子,便低下頭假裝不知。皇帝自我安慰了一會兒,心里覺得好受了些,“但皇姐一個人守著松江府過日子到底孤獨了些……”皇帝搖搖頭,嘆了口氣,“瑤生,你擬旨,讓造辦處將每年新制的稀奇玩意兒都先送去松江供長公主賞玩。再……”皇帝說到這兒,卻突然停住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還能賞壽康些什么,他愣了一會兒,緩緩地道:“賜松江府為長公主湯沐邑。”
薛昭鴻大驚失色,跪而不敢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