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維從肅貴妃宮里回御書房的時候, 皇帝正關了門和太子談心呢。
“你當年‘不忍心’,要接徐氏出去,朕準了。但你不要忘了, 朕還說過, 如果徐氏不老實, 朕就要她的命。你是怎么答應朕的?如今都忘了么?”皇帝和太子對面站著, 責問道。
“兒臣沒忘, 正因為沒忘,所以兩三年來,都沒讓姨母離開過東宮。至于這回姨母為什么要去御花園, 又為何和皇父的寵妃說了幾句話,兒臣著實不知。”太子面對皇帝的責難, 卻意外的冷靜。皇帝前后想了想, 冷笑道:“別的朕都不跟你計較, 但你是太子,總有一天要君臨天下, 做萬民之主,你難道要讓萬民都知道你是個連自己的庶母都要算計的君主么?”
太子低著頭,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冷笑,算計庶母?我算計庶母,難道還能更壞過我皇父算計自己的繼母么?庶母是母, 繼母更是母。
“你到底還要怎么樣?朕還有什么沒滿足你的?你姑姑。你不喜歡她, 好, 這兩三年來, 朕甚至都沒說過要她回宮過個年, 她壽辰,朕也只是打發個人過去行賞。肅貴妃, 朕怕你多心,至今都讓她僅僅以貴妃的位分攝六宮事。這兩個人,你不喜歡都還算是有道理。那端嬪呢?她之前也不過就是個妃子罷了。是,朕寵她一點兒,她也有兒子。但那又怎么樣?她是個什么出身?她父親到現在也不過就是個三品官兒,還是個閑職!這么個東西,你都要忌諱?那你還有什么不忌諱的?嗯?你告訴告訴朕,你不忌諱誰?”
太子并沒直接回答,他只是說道:“皇父難道就不忌諱了么?皇父如果不忌諱,為什么要讓王叔告訴內務府,換掉恩暉園的奴才呢?皇父如果不忌諱,為什么要盯著壽康長公主手上的那幾封信不放呢?皇父如果不忌諱,又為什么到現在了,還讓和順姑姑守著太后的陵呢?皇父和兒臣只是忌諱的不一樣,但說到底都是有忌諱的。”
皇父忌諱這世上有人不遵皇命,有人違逆圣心,而兒臣反而更簡單些,兒臣只忌諱有人拿眼死死地盯著、或者意圖威脅到兒臣的這把椅子。
“如果你是因為和順還有徐家。那朕不妨告訴你,他們造成了朕畢生之恨,朕永遠都不可能寬恕他們。也不許后世之君,寬恕他們。忘了這些沒用的人,好好做你的太子,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朕。”皇帝背過身去,“朕一直很疼你,不愿意為了除徐家人之外的人做為難你的事兒,但朕很怕,怕有一天會被你逼到不得不這么做。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太子心中一寒,“我何嘗逼過皇父呢?無論是為人子還是為人臣,我都不敢。”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那就打發個人去看看你姑姑罷,請她回來。就說朕想她了。”
太子低著頭出了御書房,卻險些和一個人撞在一起,太子一驚,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便打了那人一巴掌,罵道:“狗奴才……”他話沒說完,就愣住了。
“安惠?你怎么來了?這兒也是你能隨便來的么?”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失誤,太子急忙轉移話題。安惠捂著臉,心中恨死了這個讓自己在眾人面前丟臉的兄長,但偏生他還是太子,她還不能說什么,“給太子請安。回太子的話,我是來給皇父請安的,皇父許我來此。”
太子覺得最后一句話說得頗有些叫板的意思,便皺皺眉,“安惠,這是皇后當年教你的,跟兄長說話的規矩么?”
安惠心中更怒。因為朱家和太子關系不好,安惠本就很受影響,對這個哥哥有些看法。但出于君臣之道和兄妹之間那點兒說親厚也親厚說脆弱也脆弱的血緣關系,安惠雖然對太子有微詞,但也不至于就要覺得他是個如何壞的人。然而今天,這個哥哥誤打了自己,不但不說安慰兩句,反過頭來竟還要數落自己的不是,甚至還言辭間對母后不敬?
太子哥哥,您可別忘了,坐在里頭的那個還是皇父,不是您呢。如果真有一天您坐了龍庭,我這個先皇后之女,還有幾分好日子可過呢?
第一次,安惠對于這件事兒有了無法抑制的擔憂。
安惠進御書房請安的時候,皇帝顯然也知道了剛才的事兒,他看了看安惠臉上的掌印,嘆了幾回氣,但最終還是道:“太子也是沒看清楚,要是知道是你,必然不會那樣的。你別放在心上。”
安惠即使早就知道太子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此時也還是忍不住難過,她很想問問皇帝,是不是只有太子才是您的骨肉,我只是從隔壁鄰居家抱來的?一樣都是金枝玉葉,一樣都是皇室血脈,不是么?他還不是天子呢,就已經如此了,您難道就不擔心自己大行之后,他摧殘手足,讓您的骨肉凋零么?
“皇父……女兒知道,這也是女兒的錯,竟沖撞了太子……女兒知罪。”安惠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么忍氣吞聲的時候,但想想丈夫、夫家、公主府那么許多人的性命,她還是低了頭,“也請皇父恕女兒沖撞儲君之罪。”
皇帝何嘗不知道安惠心中可能不服?何嘗想不到安惠帶著臉上的掌印回家后,會引來朱、薛兩家對太子的何種不滿?何嘗想不到打傷親妹妹的事一旦傳出去,對于太子的名聲又有多大的影響?但那畢竟是儲君,皇帝如果不愿意廢了他,就只能繼續維護他,“你也不必……”皇帝遲疑了一下,“你懂得道理,朕心甚慰,不過既然是骨肉手足,又是偶然誤會,那也不必特意過去請罪了,那就太生分了。而且,太子是你哥哥,不會還為這種事記你什么。你只要以后時時記得尊敬太子,那也就可以了。”
安惠暗自咬牙,“是。女兒今天進來還有一事,想跟皇父請罪,請皇父饒恕。”
皇帝見她懂事,自然愿意聽她說說,給她臉面,也算是補償她今日所受之辱,“請什么罪?你說來聽聽,朕不怪你。”
“前兩天,朱家的一個下人出去采買的時候,瞎了眼,沖撞了來京述職的兩廣總督劉大人的車駕,惹惱了劉大人。朱大人及朱家上下聽說之后,十分不安,便由朱夫人央了女兒前來跟您告罪,請您饒恕。”說著,安惠便跪下流淚道:“女兒知道朱家這下人該死,若劉大人生氣,那女兒愿意跟婆婆說,讓她將這奴才交給劉大人處置。”
皇帝看著跪在下頭的女兒,沒說話。
安惠這個狀告得不算高明,但考慮到薛皇后對女兒一貫的教育方法,皇帝也不至于會懷疑安惠背后有人支使。
過了許久,皇帝才親自走過去扶起安惠,“好了,傻丫頭,為了一個奴才,至于這樣么?起來罷。”安惠順勢起身,但口中仍道:“總是那奴才的不是,自己做錯了卻還敢犯渾。真是該死極了。”
皇帝身子一僵,覺得安惠這話既可以說是在罵那個家仆,卻也可以是暗指劉志明。然而此事的確是劉志明做的不對,皇帝也不愿意為他開脫,“朕心中有數,你且放心罷。還有,劉志明那個人多少年了,都是那個德行……你甭跟他計較。”皇帝當然知道劉志明是個什么東西,這也就是為什么,當初皇帝不愿意讓劉志明做太子的老丈人。但太子說得對,‘薛家榮極,若再抬舉,只怕恃寵生驕,到時候要處置了,皇父恐怕念及情份,多少要難過。與其如此,不如分一點兒榮耀給別人,這也是皇父恩澤廣被’。
皇帝口中雖未提太子一個字,但心中難免還是要埋怨太子連一個劉志明都約束不好。竟讓他去和朱家結仇,讓妹妹為難。但還是那句話,皇帝雖然不滿,但也還不至于就想為了這個廢棄太子。畢竟,如果不是朱家做了讓太子不喜歡的事,太子也未必就會支使劉志明想辦法讓朱家難堪。
“不過,你回去也跟朱允寧說,讓他轉告他父親,約束好家仆,別到處惹是生非,今兒是在路上沖撞了個劉志明,可別明兒就沖撞東宮了。”皇帝頗有深意地警告道。
安惠的手微微發抖,她想不出皇父究竟有多糊涂,才能到了這個時候還一味地維護太子。她勉強鎮定下來,“是,女兒回去一定轉告皇父之命。太子那兒……女兒有個不情之請,想請皇父在太子面前代女兒說幾句好話,畢竟不過是個狗奴才罷了。女兒著實不愿為了他,和太子哥哥疏遠了。”她狠狠地咬著‘狗奴才’三個字,就仿佛這樣能從劉志明身上咬下一塊兒肉來。
皇帝點點頭,“太子不至于的。他是你親哥哥,最親不過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