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每一句話都說對了,只有那句‘沒殺雀兒’是錯的。
太后第一次聽說這個孩子的存在的時候當然想殺了她。但太后也有女人家的一個通病——心軟。尤其是對自己那個二十五六就開始守寡,無一兒半女傍身的姐姐。
當家里人帶來姐姐字字血淚的信的時候,太后還是放棄了殺掉那個孩子的心,甚至安排家人將孩子托付給素素——后來的賢皇后的家人,偽稱是個孤兒。太后相信素素的家人不敢多嘴,畢竟他們的女兒還在自己宮里。至于后來抬舉素素,一來是賞她,二來也是為了自己地位穩固。
她不是先皇后,她只有一個不算十分得寵的女兒,婆婆和丈夫又都不很喜歡她,她每一天都過得膽戰心驚,都怕皇帝明天就要找借口廢掉她。所以她很想問問壽康,如果換作是你來做這個皇后,你會不會選擇讓一個狐媚子勾搭了皇帝,以求保全自己的地位。但她沒問,因為她知道壽康不會明白那種擔憂。壽康一生下來就是天子嫡長女,身份尊貴無人可以動搖。及至下嫁,更得了十二龍鳳金冠,即使最后夫死子亡,回到宮里也仍舊是頭一份兒的尊榮。壽康是天之嬌女,她怎么會知道一個步步為營終于走上皇后之位的人,對于尊位的渴求和保護?
不過當后來永寧帶著雀兒回宮的時候,她對雀兒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愧疚——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當時覺得這個女孩兒是姐姐的女兒,卻居然要偽稱奴婢才能寄身于這茫茫人世。她覺得不公平,覺得自己對不起姐姐——因為她即使做到了太后,居然也未能改變這孩子的境況。所以她抓到一丁點兒把柄都要改善這孩子的境遇,所以她才為雀兒斥責引教宮女,斥責昌寧和榮安,甚至親自要求皇帝封其為郡主。
但她唯獨不敢告訴雀兒,她是她的親姨母。
不過雖然雀兒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這并不影響她在宮中的囂張,以及出嫁后最初一段時間里的驕縱。
她是皇帝封的郡主,翠縷說,這就是說她從今以后就是正經的主子了,再也不用向別人行禮了。雀兒想,這是不是就說明自己不用再守那些煩人的規矩了?因為,她是主子,主子說一不二,下頭的人一定不敢冒犯。
雀兒就是帶著這樣的想法到了土爾扈特,并將這些想法統統付諸實踐。一開始的時候土爾扈特上至汗王下至奴仆的確沒有一個人敢對她說不,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即使曾經的雀兒只是個命如草芥的孤女,但現在她都代表著京城里那位至高的帝王的顏面,任何駁斥她的行為都有可能被渲染成對于君主的挑戰。
直到有一天忍無可忍的駙馬拿著馬鞭抽了雀兒。
汗王惶恐不安地綁了自己的兒子,向派駐當地的中央官員請罪。那官員聽完之后笑著問了一句,郡主有礙么?
跟著前去的雀兒的婢女低著頭淡淡地道,郡主還好。
那就好,只要郡主沒事兒就好。陛下日理萬機,做臣子的不拿些小事兒去煩擾便也算是盡忠了。再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再怎么也不好管夫家的家事。汗王說呢?
土爾扈特王也不傻,自然知道這官員是要息事寧人的,當下便把手上一枚嵌了綠松石的金戒指摘了下來塞給官員,笑著說,正是,臣子不給陛下添麻煩也是盡忠了。
所以當雀兒意識到自己實際上已經被拋棄了的時候,她選擇了低頭。她開始學著其他妯娌的樣子行動,開始學著伺候丈夫。當她開始老實了的時候,土爾扈特汗王一家顯然也無意為難她。尤其是在她一年后生下烏恩其的長子之后,汗王一家對她便更和藹了幾分。至此,雀兒也明白了,日子并不是過不下去,只是她從前做的過了……
后來皇帝巡幸蒙古,召見土爾扈特汗王,汗王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帶上烏恩其夫妻——也許是為了向皇帝證明,整個部落都是忠于皇室的,多年來并不敢虧待郡主。
但偏是那一次,皇帝大病,雀兒作為皇室送出去的郡主,也被安排侍疾。
皇帝醒來的時候,也許是沒看清楚,竟叫了她一聲兒,姐姐。
那樣的莫名驚喜,那樣的急不可待。
雀兒想,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當皇帝看清楚她是誰的時候才會那樣勃然大怒。
也是那一刻,雀兒突然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即使不再是那個卑微的奴婢,即使貴為郡主,在皇帝面前,也依然如同地上的塵埃和草芥。
壽康長公主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她是不是從來都不覺得皇帝的怒氣和當初自己弟弟的小性子有任何相似之處?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急不可耐地要走,要逃脫皇帝的所有恩賞和眷顧?
可惜,可惜,皇帝永遠都不能明白姐姐的恐懼、擔憂和逃避。
雀兒第一次開始同情這世上最尊貴的那個人,開始覺得他也不過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
佛祖視眾生如一,故而人人都要渡劫,人人都要受苦。
這是很多年后她在福佑寺上香的時候,方丈為她解惑時說的。
所以雀兒后來跟壽康說,長公主你瞧,其實老天爺啊,公道的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