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當然不會爲了這麼丁點兒大的小事就去死, 皇帝也不可能允許這種發生。實際上,爲了防止太子做出什麼讓大家都尷尬的事兒,皇帝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下旨將安玉封爲昭嫺公主, 下嫁給王青雲的長孫。
聖旨一下, 壽康便寫信給了永寧, 詢問她是否要來觀禮。據送信的人回報, 王太后接到信很高興, 不多時便寫了回信說一定要來觀禮。
太子聽說之後自然百般不痛快,但太子妃到底更清醒些,“您別這樣, 其實這也未必不是好事。畢竟,安玉是緬甸王妹, 如果真娶回來……外頭還不一定說什麼話呢。到時候也許反而於東宮不利。依我看, 既然事不成, 那您不如表現得大方些,給安玉妹妹一份兒厚禮, 也算是跟皇父表態,證明您對此並不介意?!闭f罷,太子妃還遞上了自己擬定的禮單,“太子,小不忍則亂大謀, 如今事已至此, 還是讓陛下知道您的態度纔好。免得給了小人可乘之機, 讓他們在陛下面前嚼舌頭去?!?
太子聽了想了一會兒, 突然冷笑一聲, “你錯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這事兒是怎麼回事。還不就是因爲我那位好姑姑麼?說什麼不給人做小,哼, 做太子側妃和給普通人家做小能一樣麼?如此強詞奪理還不就是因爲一心一意巴望著扳倒我,怕到那個時候連累了這個丫頭?她也不想想,憑她能不能扳倒當朝太子,也不想想一個異族女子做太子側妃是什麼樣的大造化。還敢回絕我?”
太子妃見他憤憤不平,心中更是憂懼,想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太子這樣的心,萬不可讓陛下知道了。”
“你放心,我這樣的心,豈能瞞得過皇父呢?皇父御極多年,什麼樣的人心沒體察過?我這點子微末道行,還想瞞過他?你也不必忙活了,順其自然罷?!碧幼猿暗匦π?,“也怪我連累你。好端端的,當初要是聽話娶了薛家的姑娘,好歹,也能讓你平平安安無驚無懼過此生。我對不住你?!?
太子妃聽著心酸,“您說這樣的話可讓我如何自處呢?做這個太子妃是我的福氣,我從進東宮的那一天起就想好了,這輩子是做皇后也好,做什麼也罷,總之您就是我的夫君,就是我的天。天只要不塌,我自然一切都好,天若塌了,那我就陪著去了,那也沒什麼不好。這都是命,命中註定,我該有這份富貴,也該受這番劫難。不過太子也別灰心,陛下不也沒說什麼麼?或許,這回就跟以往一樣,陛下不舒服一段日子,也就好了。父子嘛,沒有隔夜仇的?!?
太子搖搖頭,“父子沒有隔夜仇,但君臣有。你甭安慰我了,這些事兒我心裡有數。打從徐家滅門的那一天起我就日日戰戰兢兢,如今這一天總算是快到了……我跟你直說罷,我就想著呢,如果皇父準我這次所求,那就說明皇父還想著留我。但如果不準……那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想法,總之都是不打算保我了。你看著罷,牆倒衆人推,薛、朱兩家只怕都要等不及了。”
薛、朱兩家沒有等不及,實際上在聽說安玉的婚事後,兩家除了向王家做象徵性地道賀之外,並沒有任何表示。甚至當有人按耐不住,跟薛昭鴻打探的時候,只從薛昭鴻口中聽到這樣的回答,“昭嫺公主是緬甸王妹,其母又是賢皇后獨女永寧長公主,身份尊貴,自然不同於其他外藩貴女。故而,東宮雖好,畢竟有主,陛下這麼做一來是顧全壽康和永寧二位長公主的心,二來也是體諒太子妃呢。我等做臣子的,不可再妄加揣測。否則,大不敬之罪,非人臣可受?!?
這種片湯話甩得很沒意思但又無可挑剔,可以算是片湯話裡有一定水準的作品。就連太子聽說了之後都有一種,‘我很想殺了說這話的人,但偏偏找不到藉口’的挫敗感。
其實皇帝聽說了以後,也有和太子相仿的意見。不過他的身份決定,他可以表達的更明確一點兒。
“瑤生,你說這樣的話有意思麼?”這日皇帝把薛昭鴻叫到了御書房,看了他半天才問了這麼一句。此時薛昭鴻早就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了,自然只好回道:“臣……實在不明所以?!?
“就是說昭嫺的事兒。”皇帝不耐煩地提醒道。薛昭鴻此時才恍然大悟,“回陛下,臣所言字字句句發自肺腑。臣的確覺得昭嫺公主身份特殊,既足夠尊貴做太子側妃,又……完全不宜做太子側妃。”薛昭鴻自然不會順著皇帝的話音兒說自己就是在抖機靈,但也不能不答,就只好繼續說廢話。
皇帝看了看他,哼了一聲兒,“太子此次之事,你怎麼看?啊!別跟朕說廢話,朕沒那個閒心。有什麼就說什麼?!?
薛昭鴻自然覺得這個話題太尷尬,但皇帝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又著實輪不到他說我無話可說,便只好想了半天,才斟酌著答道:“回陛下。臣以爲太子此次,本意也是爲陛下分憂。怕緬甸王不滿意自己的嫡親妹妹下嫁中原臣工之家。所以……太子拳拳忠君愛父之心難得,臣恭賀……”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皇帝的一聲冷笑打斷了,“瑤生,朕一直以爲朕和你算是難得的好君臣,可以坦誠相待的。但沒想到,老了老了,你也學會拿這樣的假話來填乎朕了?你也太讓朕傷心了。”
薛昭鴻沉默了片刻,“臣不敢。臣……只是更不敢說出心中所想。臣怕那樣說了,更讓陛下傷心?!?
“傷心?”皇帝重複了一遍,頗有些自嘲的意味,“說罷,朕早就傷完心了。”
“臣以爲,太子這回的確不大妥當。畢竟太子乃是儲君,和陛下要一個女子……聽起來總是不夠莊重,不夠……體面。”薛昭鴻說的仍舊不是十成十的實話,但對於皇帝來說也已經足夠了。畢竟,對於臣子而言,再往下說就是該死了。
皇帝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久突然問道:“瑤生,你說當年姐姐,是不是也是這麼傷心來著?”
薛昭鴻一句“她死了兒子,怕要比您傷心千萬倍”就那樣梗在喉頭說不出來,只能道:“臣不知道?!?
皇帝搖搖頭,“一樣的罷。朕有時候都希望……”他沒說下去,但他知道自己要說的是,都希望這個兒子當年死了纔好,如此他就永遠都是朕的好兒子……
但即使他沒說下去,對於薛昭鴻這種深知他爲人的人來說,這樣的話頭兒已經足夠證明太子失去聖眷了。
說實話,論起自私,這朝堂上誰比得過皇帝呢?薛昭鴻心裡模模糊糊的有這樣一個大不敬的想法。不過很快,他在心裡搖搖頭,自嘲道,而羣臣中,論起自私,又有誰比得過我呢?做不做得了唐太宗和魏徵,那得看後世人的筆,但論起自私,倒是一對再契合不過的君臣了。
“陛下保重龍體,請萬莫憂思過度?!毖φ养欇p聲道?;实蹧]看他,只是帶著點兒傷感地說了一句,“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幧闶潜可袝?,多留心罷。”
薛昭鴻心口猛地一跳,竟忍不住擡頭看了皇帝一眼,“陛下這是……”
“朕唯恐玄武之事又現於世,若那樣兒……朕可真就是沒臉下去見列祖列宗了……”皇帝說著,拿起手邊一張紙條直接交給了薛昭鴻。
薛昭鴻只看了一眼,便覺心驚肉跳,立刻將紙條遞了回去,“陛下,臣以爲此事頗有蹊蹺,不可不查。太子……臣以爲,太子斷然不會有此意。”
皇帝一挑眉,“你別擔心,朕不是在試探你。朕如果沒查清楚你與此事是否有關,也不會就這麼把這個玩意兒給你看。瑤生,小心是應該的,小心駛得萬年船。但你也別太小心,今兒是朕查過了,又本就信你,若是換作別人,未必不會覺得你裝腔作勢啊。”
“臣誠知陛下信任。但臣方纔所言也是發自肺腑。臣以爲,太子雖然年輕,有時……行事不那麼萬全,但也不至於有這樣的……這樣的不臣之心啊。”薛昭鴻趕緊跪下,“故而,爲社稷和陛下的英名著想,臣以爲此事還當慎查,以免……以免人間未再有玄武之變,反再有戾太子[1]之劫?!?
不是不想太子倒臺,而是怕太子萬一真是被人誣陷,自己今日又有落井下石之詞,來日會變成罪證——倒太子,謀算儲位的罪證。薛昭鴻怕太子上臺,但更怕太子沒上臺薛家也被整倒了。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瑤生,你別怕。朕告訴你就是讓你看著點兒,倘真有此事也好有個準備……當然了,如果沒有,那是最好的。”
說著,皇帝便將那張寫著‘太子諭,令安肅惠皇后[2]陵園守軍,聽崔尚平調遣‘的紙條放在燭火上燒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