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臘月二十九的早晨,我坐在陽臺上等周遠。
天剛剛亮的時候,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轉過身去,看見吳先生站在一株落了一半葉子的香樟樹下。他狹長的眉微微皺著,雙目中仍是帶著淡淡的憂傷,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瞧著我。
“許小姐,”他臉上顯出為難的神情,猶豫了兩秒,爾后又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開口道:“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趕緊朝他點頭道:“您說。”
他聞言好像松了一口氣,“我太太她還在睡,我本來跟她說好了要一直陪她過年的。可是事務所里忽然出了事,我得馬上趕過去。我怕她醒來后會鬧情緒,所以,希望你能幫我勸勸她。你知道,她的哮喘經常發作。”
我連忙應道:“沒問題。”
其實心里沒什么底,吳太太一看就是被丈夫寵愛的女人,只怕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要是醒過來沒有看到他,不知道會不會再發病。可是,我看吳先生一臉焦慮的表情,想必事務所里一定是出了大事,要不然,他這樣疼愛妻子的人,怎么會不顧吳太太的身體而匆匆趕去。
吳先生鄭重地朝我道了謝,爾后腳步匆匆地坐上汽車疾馳而去。
我擔心吳太太醒來后看不到丈夫會著急,也趕緊換到她房間坐下。快八點的時候,她終于醒了,瞧見我坐在床頭,微微一愣,爾后馬上明白了什么,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大好看。我怕她胡思亂想,忙上前安慰道:“吳先生的事務所有急事,暫時先去處理了,晚點就回來,你不用擔心。”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趕回來,但是我想,無論如何,他總能趕回來和她一起過年的。
沒有丈夫在身邊的吳太太表現得比我想象中要堅強。她只在床上發了幾秒鐘的呆,然后朝我笑了笑,起身下床梳洗整理。末了,她又和我以及我爸一起用了早餐。周遠到的時候,我正在她的幫助下把我爸推出來曬太陽。
周遠從汽車里搬出來一大捧花,火紅的玫瑰,晃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以前他也送過花給我。十六歲的生日那天,經過花店的時候,我看著店里漂亮的百合不肯走,他沒奈何地停下腳步,進去買一只百合,然后拉著我飛快地逃。那時候他說男人捧著花的樣子很沒氣概,為了防止我故技重施,以后總是躲著那花店走。
驚喜交加地接了花,除了傻笑,我簡直找不出別的表情。連吳太太也忍俊不禁地取笑我。
我回屋插花的當兒,周遠也跟了進來,順勢把腳一勾,將房門輕輕帶上。我聽到聲音轉過頭,就已經落入了他溫暖而懷抱。濕熱的吻從額頭滑到臉頰再落到滾燙的唇,一點點一絲絲好像要將彼此融入。
靠在他胸口,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感覺著他的體溫,深深呼吸著他身畔的空氣,奇異地好像連自己都融進了他的身體里。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有了人聲,越來越近了。我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看著他的眼睛,俗套地問他,“有沒有想我?”
他朝外看了看,又猛地低頭一口親在我臉上,大聲道:“想你,不可思議地想你。”
明明只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情話,聽在我耳朵里卻好比是天籟之音。心里頭像漲潮的海水一般蕩漾,又抱著他溫存了一陣,才不舍地松開來,整整衣服,走了出來。
吳太太仍端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見我們兩個臉紅紅地出來,意味深長地朝我笑。我只當是不懂她的意思,拉著周遠一塊兒坐下,介紹他們兩個認識。周遠口才甚好,妙語連珠地把我們逗得笑聲不斷,就連這兩天一直不怎么說話的護士小姐也偷偷閃了過來,跟我們笑作一團。這寧靜蕭瑟的療養院里,終于又有了些溫暖的味道。
中午吃飯的時候,周遠忽然低頭跟我說:“我是不是應該向你爸提親了?”
我一愣,看了看一旁面無表情的父親,心里一陣猶豫。想了想,還是說道:“再等等吧,我爸他現在有些好轉,我想等他能認人了再說。”
“那也好,”他點頭道。過了一會兒,又吞吞吐吐地想說什么。我聽了半天,原來是想接我和我爸一塊兒去他家過年。
“我爸想見見你,”他握著我的手小聲道:“你知道的,他一直都挺喜歡你。你小時候那么淘氣,他偏說你性格活潑,還說我陰沉得不像個孩子。”
我看著他忿忿不平的樣子忍不住偷笑,捂嘴道:“也不能怪你爸那么說你,你本來就不像嘛。人家十幾歲的男孩子誰不是天天在外頭打籃球打架一身臭汗,就你整天一句話不說,陰沉得跟全世界的人都欠你錢似的。小孩子就應該吵吵鬧鬧的會玩兒才對。”
我爸媽從來不怎么管我,也不逼我學這個那個,所以我打小就特愛玩。周遠的父親也是一向放任自由的態度,可周遠這孩子卻從小就與眾不同。他也不跟別的孩子一塊兒出去玩,天天在家里頭看書,趕都趕不走。只有像我那么臉皮厚的,才能偶爾拽他一塊兒出門。為了這事兒,他爸沒少說他。
“你要不去,那我也不回家了。”他一臉堅決的樣子讓我很感動。但是,就這么冒冒然地去見他父母,而且,還和我爸一塊兒,是不是有些太莽撞了。我爸現在這狀態,實在不好出門去做客。
“要不,再等等吧。”我握住他的手,緊緊地,“再過些日子,我爸慢慢好轉了,我們再提這事兒好嗎。一會兒你還是回家吧,明天就過年了。這大過年的待在外頭,若換了我是你媽,也要生氣的。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我要是再這樣得罪未來婆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我看多了婆媳不和導致家庭破裂的事兒,雖然周遠一向很有主見,但以后我總不能永遠依靠他在我和他母親之間斡旋。我和阿姨之間如果一定有人得退讓一步,我寧愿是自己。對于養育了周遠的她來說,我更多的是感激。
我留在療養院里過年的決定讓吳太太很欣喜。晚上周遠走的時候,她先生也還沒回來。雖然沒有表現得很明顯,但我還是能深切地感受到她心中的孤寂和苦悶。我能理解她,因為,我也曾經這樣孤獨無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