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坐在上位,聽那年輕的婦人滿是敬畏、崇拜地訴說項婉兒救人經過,聽著她斷斷續續微帶緊張地將項婉兒說成一個天上少有、人間絕無的善心天女……說到緊張處,她言辭難以達意,旁邊便有人給補充,補充的人話語中也多是贊嘆、崇敬。
這讓淮南王原本有些懷疑的心安定下來,開始相信項婉兒就是得道成仙的高人。他又想到府中門客無論謀臣、還是術士剛在大殿上都多要金銀玉器,只有項婉兒留那些不值錢卻可以救人的東西,更覺得這個神女確實不同凡響,有著超凡脫俗、深沉難測的能力。
既然如此……劉安記起自己在肥陵山上的煉丹之所,決定請這“神女”上去看一看,也好指點一番,看看如何才能成仙。
正這時,有人稟告郭解求見。淮南王一驚,不解郭解為何去而復返,但他還是起身相迎。可讓淮南王更為驚異的是,往常對他甚為恭敬,總是精悍,硬朗的郭解,此時臉色沉凝,顯得心事重重。
淮南王趕緊嚴肅、鄭重地問:“翁伯,何事如此憂慮重重?”
郭解深深看著淮南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嚴峻、銳利,他直截了當地問:“主公可知匈奴人已到壽春城?”
淮南王臉上閃過一抹詫然,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問:“翁伯何出此語?”
郭解臉色沉重地將如何見到雷被與匈奴人齷齪,兩人如何動手,觀戰的匈奴人又如何在情急之下吐出匈奴語言一一說了出來,他隨后又道:“解雖不才,但也曾到朔方、雁門諸郡,學過一點匈奴言語,如此才聽出那人來歷。且看他們言語態度,又不像普通平民害。屬下害怕他們是匈奴派來的奸細,這才出手捉拿,不想那兩個胡虜絲毫不懼,直說要見淮南太子!”
“什么?!”淮南王一派驚怒,“匈奴犬彘竟如此說?!”
郭解看淮南王如此,心中疑慮反倒漸漸平復,“是!太子確實對那匈奴人禮遇有加。”
“畜生!”淮南王顏色一變,勃然大怒,“堂堂淮南太子竟與犬彘相交,來人。”等門外侍衛答應,劉安立刻喝道:“將劉遷給我捆綁過來。”
侍衛答應一聲,下去。
劉安這才看著郭解,嚴肅鄭重地說道:“寡人雖與劉恒有殺父之仇,但仍是大漢高祖子孫,報私仇又怎敢與我大漢累使仇敵結盟?!”說著,劉安直盯著郭解,臉色沉痛,“多虧翁伯相告,不然寡人險被那逆子害得身敗名裂,無顏見祖宗。”
郭解懷疑盡消,心中因為莽撞責問淮南王劉安而愧疚不已。其實他剛剛一看到太子劉遷將那兩個匈奴人迎進王府,便滿腔火起,再也顧不得其他便來見淮南王,根本不知道其中緣由如何。如今看到淮南王的怒氣,他反倒冷靜下來。
不久,太子劉遷和那兩個匈奴人被帶到這里,他們后面跟著伍被、雷被。
淮南王劉安嚴厲地看著這三個人良久,才向劉遷問道,“這兩個人是哪里來的?”
劉遷看著父親,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來自塞外。”
“長城以北?匈奴人?!”劉安臉色趨向平靜,可在場的人都可以感到山雨欲來的窒悶。
劉遷看了一眼郭解,最終點點頭,回答,“是!”
劉安冷冷地看著兒子,“那你可知道自己所犯何律?!身擔何罪?!”
劉遷跪倒,昂然回答:“不知!”
“你……”劉安伸手指點,似乎說不出話來。
伍被趕緊扶住淮南王,勸解:“主公息怒。太子確實無甚大錯。”郭解轉頭看著伍被,聽他繼續說:“這兩人雖在北地,通匈奴言語,卻是漢人,以販馬為業。他們聽說主公派太子購買良馬,這才不遠千里而來。他們到淮南之后,幾經展轉,得識左先生,這才薦入太子門中。如若主公懷疑,可請左先生來。”
劉安看向劉遷,劉遷點頭肯定。郭解則跪倒請罪,心中坦蕩、喜悅。
劉安攙起郭解,笑道:“翁伯何錯之有?若非愛惜寡人聲名,維護淮南基業,公何需如此?”
郭解滿面慚愧。
伍被一旁微微含笑,目光深沉莫測。那兩個被說成是“懂匈奴言語的漢人”面面相覷,高個子的烏維心中暗想:父汗說漢人虛偽、狡詐,不可信,今天我終于信了。
劉安又說:“寡人最近心煩氣躁,正想到淝陵山清修數日,又擔心太子妄為。如今有翁伯做太子師,寡人可放心了!”說完,劉安又嚴厲地囑咐太子,日后要多向郭解請教。
到郭解等人告辭時,劉安卻獨留伍被。他看著其他人魚貫而出,又遣退房內的仆人,才拉著伍被相對而坐。
此時,劉安終于退去笑容,目光中充滿了憂慮,他看著伍被,嘆息一聲,道:“翁伯英雄俠義,對寡人又是忠肝義膽,如此對翁伯隱瞞匈奴之事,寡人于心不安哪。”
伍被垂眸沉吟間,心思轉了數轉,他知道翁伯身雖瘦小,卻能權行州里,力折公卿,豪勇無敵,為當世豪強之首。關中眾豪杰、天下無賢與不肖,無論識與不識,皆仰慕其名,爭相與之交,自他入淮南,因之投奔的俠者數不勝數。可以說有郭解在,淮南便多了一個很大的助力,更顯出淮南王乃是天下人心所向。
淮南王所憂慮的是他一旦發現淮南曾經想要與匈奴結盟,便會翻臉無情,帶著一干豪俠反倒幫助劉徹。此事從郭解剛才的言行便可窺見一斑,他雖然可以對淮南忠心耿耿,甚至幫助淮南奪取漢室天下,但卻絕不會幫助同外族合作、背叛中原百姓的人。只怕若與匈奴為伍,則必須先要避開郭解才行……
這也是淮南王的選擇,此時這樣說,只是讓人寬慰而已。相信再來一次,他依然這樣選擇。
所以,伍被云淡風清地笑道:“翁伯只是一個豪俠,不懂天下局勢,王者之計。主公如此并非對他不義。當年□□被尊為皇帝時,也曾謙退說:我一生行事多虛言妄行,難及先賢帝王,不敢當帝位。當時群臣都說:大王奮起于鄉縣,卻能誅暴逆,平定四海,讓有功者裂地封侯,大王不尊號,誰能當之?!如此可見,只要‘誅暴逆,平定四海,讓有功者裂地封侯’,便是人心所向,那時誰還記得只字微言。如今主公為了幾句言語,憂慮至此,實在不該,主公不聞‘成大事者則不拘小節’么?”
劉安深深看著伍被,良久,長出一口氣,似乎從身上去掉一個枷鎖,他嘆道:“此一席話,寡人受益不少。伍君不愧為申胥之后。”
伍被搖頭,“被不如先祖,先祖忍辱偷生,在困窘危急時,沿途乞討,也不忘洗雪恥辱仇恨,如此克制忍耐,成就功名,才是剛正有氣性的男子,被自問難以達到這種地步!只期望待輔佐主公成就大業,望其項背而已。”頓了一下,伍被又說:“不過,被有一點自詡能勝過先祖……”
“哦?”淮南王雍容謙雅的臉上閃過好奇。
伍被躬身低首,道:“被自詡所投之主賢明仁德,強勝于吳王夫差千萬倍。”
淮南王忍不住捻須微笑,道:“寡人雖不比昔年吳王強悍,卻更知曉‘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這句話,若他日事成,寡人定不會忘記伍君今日所言。”
伍被叩謝之后,又沉聲、懇切說道:“不過匈奴乃是虎狼之師,有利則進,不利則退,對于退兵遁走一點也沒有羞恥之心,他們這樣受利益驅使,而不知禮義的強虜,請主公切勿與之謀。”
劉安慨然長嘆,“寡人知道了,今天就將那兩位使者送走就是。其實寡人所慮者,確實如君所言,也著實為這‘民心’二字。與匈奴合作,雖然能得強兵援助,卻要失去天下豪杰之心,如此之事寡人絕不敢為。可恨太子不懂寡人之心,招搖與匈奴聯系。也幸虧伍君剛才為其辯解,不然寡人將難面對翁伯、面對眾豪杰了。”
其實,當郭解一臉陰沉地進來說明發現匈奴人的時候,劉安就已經在想與郭解一同離開的伍被在哪里。發生如此大的事情,郭解又怒氣沖沖而來,伍被絕不可能安心回家,他既然沒有與郭解一起,那么定當與太子劉遷在一處,既有伍被在,淮南王便覺得一切皆可安心。這才放心得讓人帶太子與那匈奴人來,果然伍被一來,一切順遂。
“太子一心為淮南基業,雖方法不合主公心意,又何須受如此苛責?”
劉安默然,他長子懦弱、卑怯,又有極高明的術士斷言此子不為善類,有害于淮南,所以他將一腔的心血都集中在次子劉遷身上,這個孩子確實也昂藏雄偉,頗有厲王先祖之風,但卻缺少容人之量,有時做事未免草率狠厲。
想到這里,劉安忽然問道:“昨夜太子除去鞭笞不害以外,還做了什么?”
伍被低頭,似是思索,醞釀了一會兒,他才說:“太子昨夜選了幾個精壯之士連夜出城奔淮陰方向去了。”
“伍君此時才告訴寡人?!”
伍被不卑不亢地回答,“昨夜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主公已安睡,而太子命人看守說不允打擾主公休息,我這才一早過來想要稟告主公此事,但當時主公正自氣惱太子,我私下以為時機不對,便未敢說明。”
劉安不再此處多言,便又問道:“那伍君以為該不該遣人將那些人追回?”
“只怕他們此時已到淮陰縣,追之不及。”伍被回答,“不過若能救回那些失陷的人來也好,免得他們在那些胥吏手下再吃苦頭。更可以免去他們對淮南的威脅。”
劉安默然不語。
伍被頓了一下,忽然笑道:“主公要去淝陵山,被請隨行。不若也請廷尉大人同往,讓長安、讓天下都明白主公一心修仙,這樣就算劉徹突然發難,主公依然為人心所向。”
劉安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