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陷入自責而一夜睡不好的項婉兒受到淮南王的邀請,去看靜室丹爐,同行的還有張湯、伍被、田由等人。不過整個過程中,項婉兒心不在焉,只是看得多,而說得少。反倒是伍被出人意料地時不時地贊嘆項婉兒,言辭中更是對她推崇備至,這讓項婉兒越發(fā)心緒不寧。
淮南王本就對伍被信任,今天又聽他不斷這樣說更想要得到神女的指點。在張湯一句贊嘆淮南王“清靜無為,是個一心向道、繼承先祖思想的仁德大王”之后,淮南王終于忍不住開門見山地問道:“神女以為如何能窺破天地奧妙,得成大道?”
被直截了當如此問,項婉兒皺著眉看著淮南王一會兒,然后眼望著門外的晴空、群山發(fā)愁:她哪里知道怎么得成大道啊?可是要說不會……那不是刮剛才一直夸贊自己的伍被的臉么?
“項神女?”淮南王催促。
項婉兒在眾人或是期盼、或是冷漠、或是嘲弄的目光中回神,心中苦笑,她看了看伍被,微感歉意,今天看來不但要自己丟臉,還要拖上一個人了……
就在項婉兒下定決心的時候,伍被臉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他踏出一步,站到淮南王身前,道:“大王,神女剛才已經(jīng)回答您的問題啊?!?
什么?
眾人詫異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伍被?;茨贤跻差H為奇怪地問道:“什么時候?”
伍被溫文爾雅地一笑,道:“項姑娘先是看大王,然后就轉(zhuǎn)向外面,看著空闊的天地,難道大王與在座諸君還不明白么?”
伍被身上本就有飽讀詩書的氣質(zhì),在斯文淡定的舉止中,隱隱有一種威懾之力,他這樣一問,立刻讓眾人覺得項婉兒剛才的動作意味深長,只是自己還沒有猜透而已。
只不過身為主角的項婉兒心中更加茫然:自己無意識的動作有什么特殊的意義,為什么自己不知道,反倒是伍被看出來了?
更讓她吃驚的是:片刻之后,淮南王、田由、蘇飛、晉昌也都露出了了悟的笑容。原本對項婉兒報有敵意的蘇飛甚至對著項婉兒躬身一揖,然后向著眾人興奮、激昂地說道:“確實,可以講出來的道理,就不是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而可以說的出來的方法,就不會是永恒的存在。所以要從常無中,去觀察天地萬物的微妙之處,從常有中去看世界的端倪,從不斷探索中,找到通向萬物奧妙的大門……”
“是啊,”淮南王跟著嘆息一聲,說:“天道無為 ,道法自然。人唯有勤修,不斷探索,才能窺測天地的玄妙,如今寡人想要走捷徑,已然違背道法自然……”他深深看著項婉兒,道:“寡人還多謝神女指教?!?
這也算?項婉兒暗道??稍趫龅娜藢λ文肯嗫?,且報以恭敬的笑容并不是假的,這不能不讓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
然后接下來幾天,項婉兒自然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淮南王門下的修道之士論道,都要邀請神女來聽。
雖然那些人深信項婉兒是神女,將她的一舉一動都解釋為有著深意的舉措;雖然伍被總是莫名其妙卻又真的有理有據(jù)將她的言行附上道家先賢之說,但是這依然為難壞了并不懂得黃老之術(shù)的項婉兒。
面對著深信不疑的方士們,她不敢,也無法反駁,只能在這謊言中越陷越深。因為這些人與其說是相信自己這個神女,倒不如說是迷信伍被來得正確……如果自己說出了真相,那么最為難、最受打擊的恐怕要是他了……
無奈之下,項婉兒只能一得空,就躲起來讀《道德經(jīng)》、讀《莊子》,讀所能找到的關(guān)于“黃老之術(shù)”的簡牘,以求能聽懂“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之類的話,不會驢唇對不上馬嘴的鬧笑話……
當然,此時項婉兒最慶幸的就是身邊有個小孟,小孟記性好、悟性也高,只要聽過一兩遍的話就能一字不差的復(fù)述,這才讓每天頭暈?zāi)X漲、焦頭爛額的項婉兒能通過那些方士的話揣摩《道德經(jīng)》之中拗口文字的意思……
也幸好這種痛苦的時間,并沒有持續(xù)太長,因為在第五天的時候,霍去病到了這座行宮。霍去病并非獨自前來,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人,一個叫田信,另外一個就是卜式。而他們不但解救了水深火熱之中的項婉兒,還帶來了的高橋馬鞍和馬鐙……
霍去病到達的時候,是巳時。
那時,天空碧藍如洗,高遠純凈,只有幾朵浮云與紅日點綴其間……
項婉兒正躲在一棵銀杏樹的樹蔭中,悠然體味小孟剛剛念的“鵬之徙南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而從樹間篩落的光斑,伴隨著飄搖落下、形如扇子的銀杏樹葉,落在項婉兒身旁。項婉兒就在這熱鬧的無聲世界中,靠在樹干上,放下竹簡,仰望藍天……
小孟也學(xué)著項婉兒的樣子,靠著樹干,仰望長空。沉默了良久,她忽然又輕聲道:“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說完,小孟轉(zhuǎn)向項婉兒,張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問道:“主人,你說這野馬奔騰般的游氣,飛揚的塵埃,真的都是被生物的氣息吹拂著而在空中游蕩的嗎?天空藍藍的,這是它真正的本色嗎?它的高遠果真是無窮無盡嗎?大鵬從高空往下看,它看到的景象真是這個樣子嗎?”
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安靜的氛圍讓項婉兒的心有著一種寧靜、平和,她半瞇著眼邊享受這偷來得清閑一刻,邊昏昏欲睡地聽小孟認真說話。
等小孟問完了,她心不在焉地順口接道:“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主人!”小孟不甘心項婉兒如此應(yīng)付自己,氣惱地打斷她背書。
項婉兒回神,眨著眼睛呆怔了片刻,猛然想起自己剛才順口說出的話,也覺得好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幾天她聽的是“道可道”,看的是“惚兮恍兮,恍兮惚兮”,這下子可好,連失神的狀況下一開口都是這些東西,又怎能不讓她啞然失笑?
小孟張著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盯著項婉兒,靜靜等待,等她給自己一個答案。
看到一心想要個答案的小孟,項婉兒無奈地抓了抓頭,想了半天,才對小孟問道:“小孟,你要我回答也可以,不過你要先告訴你覺得這天地之間有沒有神仙?”
“有啊。”小孟毫不遲疑地回答。
“那神仙在哪里?”項婉兒緊接問。
“嗯……”小孟想了一下,“在天上吧,不過也許山里也有。”
“那你覺得神仙好不好?”
“好!”
“為什么好?”
“可以寒暑不侵,水火不懼的,飛空絕跡,駐壽無疆,形神俱妙……”小孟認真地想著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的關(guān)于神仙的說法,“神仙除去擁有種種神通以外,還不受世間生死的拘束,解脫無累,隨時隨地可以散而為炁,聚而成形,天上人間,任意寄居……”說著說著,小孟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向往的神采。
項婉兒看到小孟臉上這種神采,心中一動,隱隱升起一種懷念。記得小的時候,她也相信天上住著神仙,晚上總喜歡看天上的月亮,因為奶奶說月亮上的廣寒宮里住著嫦娥仙子,而廣寒宮前又種著一棵桂樹,玉兔就在樹下?lián)v藥,和玉兔相伴的就是不斷砍樹卻永遠也砍不倒樹的吳剛……
那時她看著月亮就想嫦娥仙子是什么模樣?玉兔搗的是什么藥?那棵樹為什么會永遠也砍不倒呢?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讓她不會害怕黑夜,甚至在美麗的夜色中酣然入睡。
可后來上學(xué),她就知道了月球上根本就沒有宮殿、嫦娥、桂樹、玉兔……有的只是因為沒有大氣保護而存在的數(shù)百度晝夜溫差,和光禿禿的巖石,以及石頭上的隕石坑……
知道這些并沒有讓她更加高興,反而隱隱有著失落。
既然此時小孟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仙,而做神仙又那么值得向往,她就不能破壞小孟心中的這份美好。這樣想也讓項婉兒明白自己該如何回答小孟剛才的話。
她當然不能說以前看教科書所給出的答案——天空的藍色是大氣散射波長較短的可見光中藍紫光;而從高空往下看,只能看到白色的云層和藍色的海洋、黃色的大地……
因為這樣說了,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必然是,天空云端上根本沒有神仙!這個世界真的沒有神仙么?現(xiàn)在的項婉兒相信是有的,不然她也不會到這里了……
項婉兒坐直身體,鄭重地說:“其實,天地萬物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而人憑借著眼睛、感知來想要認識它,非常有限,即使幾千年之后,人們也有很多問題不能解釋?!?
小孟臉上微微出現(xiàn)失望,她用企盼的目光看著項婉兒,問:“主人也不知道么?”
“不,我知道答案?!表椡駜狠p輕一笑。
小孟臉上又恢復(fù)了神采,“真的嗎?那……”
“不說……”項婉兒打斷小孟,笑容一頓,說道:“不過我知道的是我自己的答案。我的答案是我內(nèi)心愿意相信的,但是卻不一定對。”
小孟真摯、渴望地看著項婉兒,斬釘截鐵地說道:“主人愿意相信的,我也愿意相信。”
“不行!”項婉兒輕輕搖頭,“這樣不行。小孟你要真想知道答案,一定要自己多看書,多觀察,然后自己找出一個愿意相信的答案才好?!?
“為什么?”小孟一臉委屈,“是主人認為我是一個小孩子,不配知道么?”
“不是?!表椡駜喝嗔巳嘈∶系念^發(fā),說道:“其實從古至今,嗯,至今,就算是現(xiàn)在吧。”她忍不住頓了一下,將放在小孟腦袋上的手,又拿回來,抓了抓自己的頭,“每個人年歲、閱歷、心性不同,所以對萬事萬物的認識也不同啊。我的認識只能是我的,對你來說并不一定對;而誰又能說你自己心中的想法是錯的呢?!闭f到這里,項婉兒便停了下來,她忽然覺得這些話是那么陌生,好像是別人借著她的嘴說出來的,與自己根本無關(guān);可等到說完了,她又覺得這些話好像是藏在她心底里很久了。
“那……”小孟猶疑地看著項婉兒,“我想藍色就是天空真正的本色,而它也是無窮無盡的,也不會錯么?”
項婉兒鼓勵地點頭微笑,說道:“是啊,不會錯,你愿意相信對你自己來說就不會錯?!?
小孟笑了。
項婉兒心中卻有些發(fā)虛,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是不負責任……但是一個時代就要有一個時代的文明和思想,若將自己所知道得帶進這里,告訴接受能力很強的孩子,破壞了歷史又有什么好處呢?其實就這樣也不錯,用平常人的眼睛觀察,再加上想象,就能次創(chuàng)造出更美麗的天地。若總是追本求源,反倒會失去最初的向往。所以……
項婉兒對小孟,其實也是對自己說:“小孟啊,與其追逐紛繁變化的東西,問別人這些他們也可能不知道的,不如自己多看多觀察,看別人的記載,觀察周圍的事物,然后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痹掚m然這樣說,可誰又真正能做到不會盲目相信權(quán)威,受別人言論影響呢?
小孟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主人,那天你不相信我,也是因為自己沒有親眼看到么?那么我看到了是不是就可以認為是她們……”她說得是前幾天指認采薇她們偷聽的事情。
項婉兒一聽小孟這句話大感頭疼,頓有用自己的矛攻擊自己的盾的尷尬。她想了想,才苦笑著說道:“那天我并沒有懷疑你看到的,也相信你說了真話,可是小孟你應(yīng)該是看到她們站在門外吧……”
“不單是站在門外聽,她們還看到門一開,就躲了起來?!?
“所以你就認為她們懷有惡意了?但你又怎么知道她們心中所想呢?”
“我就是知道?!毙∶蠄远ǖ卣f。
. тtkan. c o 項婉兒卻笑了,“有的時候,我們連自己的心都弄不動,又怎么能說知道別人的心呢?”
“可她們偷偷跟著你,然后還和那個翁主悄悄報告,這不就說明一切了么?”小孟說完,憤慨地看著項婉兒,道:“難道主人你都不生氣么?”
項婉兒想了想,說道:“我又不是圣人,知道了自然也會不高興。不過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忘了,畢竟記著那些也不會讓我變得高興。更何況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有惡意呢?什么事情都往好處想,就好啦……”看到小孟不滿意的臉色,項婉兒只得繼續(xù)說:“那你說,要是我將所有這些事情都放在心上,覺得人人不懷好意,看誰都鬼鬼祟祟,就好么?真要是這樣,誰還敢和我交往?只怕最后我要和所有人疏遠,最終讓自己孤立起來了。”
“嘁……”一聲嗤笑驀然響起,然后霍去病略帶譏誚的傲然身影出現(xiàn)在銀杏樹的樹蔭里,““沒想到才幾天不見,項神女又成了誨人不倦的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