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婉兒安靜地看著伍被煮茶的一舉一動,看他嫻熟的動作中透出的優(yōu)雅,自然也沒有忽略伍被剛才那一瞬間露出的笑容與恍惚……
女子對感情的直覺,讓項婉兒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卻還是在這一瞬間有了了悟:原來伍被對劉陵也并非無情。可問題也隨之涌現(xiàn),既然兩個人有情,為什么伍被還要表現(xiàn)得如此冷漠?
“請喝茶。”伍被將分好的第一碗茶,推過來,交給失神的項婉兒,同時往釜中注水止沸。項婉兒茫然接過,卻沒有喝,反倒呆呆地看著伍被,心中既為了劉陵兒高興,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復(fù)雜。
“請!”伍被催促,“此茶要趁熱而飲。”
“哦。”項婉兒答應(yīng)一聲,立刻拿起茶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滾熱的茶水進入嘴里,燙得她立刻想吐,可看到伍被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又不好意思真的吐出來,這就成了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的尷尬,最后水在口中含了好一會兒,才咬著牙咽了下去,咽完了,她苦哈哈想著:好燙!但誰又讓她剛才走神呢?這下子連抱怨都不行了……
“這釜中第一道水,味美而回味綿長,謂之‘雋永’,不知項姑娘是否有此感覺?”伍被笑看著這個絲毫不懂飲茶之道的少女,牛飲之后硬生生吞下熱茶,卻還隱忍著不說燙,不禁暗暗好笑,原本黯然的心緒一時之間竟起惡作劇的心思。
“唔!”項婉兒說不出話,只能順著伍被的意思,含混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伍被頓了一下,將又滾開的茶湯舀出來,為項婉兒添上,同時露出了溫文爾雅的笑容,道:“那就請再飲一碗。”
“啊……”項婉兒大吃一驚,訥訥地想要拒絕:“其實我……”其實她舌頭可一點也不想再沾熱的東西。
伍被笑意殷殷,殷勤地說道:“這第二道水雖然不比第一道味道甘醇,但其中茶的精華仍浮在上面,還請不要嫌棄。”
項婉兒為難,可看著伍被殷勤的相邀,她還是端起了茶碗,吹著熱氣,等茶稍稍涼些,才小心翼翼呷了一口,不敢再莽撞了……
微涼的茶入口時微有苦味,等茶湯咽下去卻有馀甘留于口頰之間,讓人精神一震,再配上茶香四溢,更是回味無窮……項婉兒慢慢喝完了自己碗中的茶,放下碗,忍不住渴望地看著伍被。
伍被又給項婉兒添上茶,這次項婉兒品得更加仔細(xì)了。可忽聽伍被說道:“煮茶,釜中茶湯一般可以分作五碗,但是三碗之后就只剩重濁不清的物質(zhì)凝聚在底下,此時再飲,不但味道不好,而且可能對身體也不好啦。”說著,他已經(jīng)將煮茶的器具從火上移開。
原來茶還有這么多的講究……
項婉兒感嘆,覺得自己又學(xué)了新東西、長了見識,同時也感激伍被,她想:若不是伍被,自己定不能知道到真正好茶的味道。可她卻不想若伍被有心,什么時候不能請她,非要在她挨燙的時候嗎?
面對著項婉兒感激的目光,伍被只覺得所有的戒備都好像張不起來了,人也跟著輕松,連帶笑容都變成了炫目的明亮溫暖。他看了看外面,發(fā)現(xiàn)天氣已經(jīng)漸漸轉(zhuǎn)晴,而此時項婉兒也放下茶碗,伍被便站起身,道:“我?guī)闳ネ饷婵纯窗伞!?
兩人走出茅舍,茅舍外秋雨停歇,厚重的云層之間,透出縷縷的陽光,好像來自天堂的神光……
不過一場秋雨一場涼,迎面撲來的寒氣,還是讓項婉兒縮了縮脖子,可她脖子所到一半兒,忽然停住了,水面的游廊上,小孟正迅捷地跑來。
小孟一看到項婉兒出來,遠(yuǎn)遠(yuǎn)就叫了一聲“主人”,然后,她對著項婉兒的身后,用更大的聲音,叫道:“綠衣姐姐,采薇姐姐!”
項婉兒訝然回頭,正看見茅舍的犄角背人處轉(zhuǎn)出兩個秀美的女郎來,她們一個身形高挑,穿著綠衣;另一個個子稍矮,身形微胖,穿著杏黃的衣衫,正是劉陵送給項婉兒的侍女——綠衣和采薇。
杏黃衣衫的采薇從容拉著臉顯尷尬、不自在的綠衣,走到有些吃驚項婉兒面前行禮,“項姑娘,這是要回去么?”
“啊?不。”項婉兒回答著,心中暗暗驚疑:她們什么時候來的?怎么在外面自己竟然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因為來這里的時候,她一心和劉陵說話,又小心不讓泥水濺在衣服上,根本無法一一去看身后眾多的侍女。定是那個時候,綠衣、采薇也跟來,只不過她沒注意罷了……項婉兒的性子就是這樣,一旦認(rèn)定一件事情,喜歡、欣賞一個人,就絕不會瞻前顧后,左思右想,她會坦白誠懇的相信那個人,連帶著那人身邊的人也愿意相信……
而小孟卻不是如此相信采薇,她來到項婉兒身邊,戒備地瞪起眼睛,噘著嘴,譏刺地說道:“你們剛才就趴在窗口,一看到我才躲起來的,干什么還裝模作樣的明知故問?”
采薇干笑一聲,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隨小孟而來的零露,意思是誰讓你帶著這個小丫頭來這里的?!零露一臉無辜、委屈:小孟纏著要找主人,我也沒辦法,而且誰知道你們會在這里?要是不讓我來,你們提前告訴我啊……只會現(xiàn)在這樣瞪我!
“就你人小鬼大……”項婉兒沒注意采薇、零露之間的交流,而是揉了揉小孟的頭發(fā),道:“什么明知故問?她們本就是跟著我的,看到她們留在這里又有什么稀奇?人家等得累了、無聊了,走動走動,難道還不許么?”
她并非不相信小孟,但小孟畢竟還是小孩子,又不喜歡劉陵送來的綠衣、采薇她們,那她看采薇她們行事,眼光自然難免偏頗;或許對方正常的行為,在小孟的眼睛里,就變成了這也不對,那也鬼祟……再說自己和伍被剛才屋里面說的話又沒有什么機密,害怕人家聽的,綠衣、采薇她們又哪里有躲起來的必要啊……
“可……”小孟不服氣,如果綠衣、采薇是光明正大留下來,那么她們怎么還鬼鬼祟祟的在外面探頭探腦,看到人就跑掉。
項婉兒俯身直視看著小孟的眼睛,搖搖手指,道:“小孩子不要想東想西,心思那么復(fù)雜才好啊。”
小孟陰沉著臉轉(zhuǎn)頭,滿是氣憤。
項婉兒無奈地站直身體,對著綠衣、采薇笑笑,微感歉意。
而另一邊,自從小孟喊出“綠衣、采薇”的名字,伍被臉上明亮溫暖的笑容就消失無蹤,尤其是他聽到小孟將剛才這兩個丫頭的行為直白說出來,便冷笑不已,他心中暗道:劉陵啊劉陵,你如此做是在監(jiān)視誰?我,還是項婉兒?
可他看著項婉兒坦蕩無偽的面容,聽到項婉兒一心為她們著想的話語,忽然之間笑了起來,真心的、溫暖的笑,他心道:這個不顯山露水卻頗為聰慧的少女啊,她這樣說、這樣做如果不是她的心地太過寬厚、純真、坦蕩,而從不懷疑別人,那么她就是一個極度虛偽的人!可不知道為什么,伍被覺得自己更愿意相信項婉兒是前一種……
伍被掃了一眼綠衣、采薇,冷聲說道:“既然你們是跟著項姑娘的,那么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一起來吧。”說完,他向著茅舍后的山路而行……
雨后的山路并不好走,但伍被顯然行走過更艱難的路,所以他走的極為輕松;而項婉兒也經(jīng)過長途跋涉,她雖然并不善于走山路,但勉強能跟得上伍被的腳步;小孟一個小孩子,本來精力比大人好,又在鄉(xiāng)間長大,吃過苦、受過累,自然不會在意這比鄉(xiāng)下雨后泥地好走許多的、人工開鑿的階梯;唯獨綠衣、采薇和零露,這三個自小在淮南王府長大的女孩子,她們雖說是伺候人的侍女,可比起一般富裕人家的女孩兒,也算得上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了。她們何曾在這秋雨之后走過濕滑山路,所以剛剛走出一小段路,便暗暗叫苦不迭。
綠衣攛掇著零露求求項婉兒休息一下,或者干脆讓她們回去,可零露剛剛湊上前,卻被伍被一記銳利的視線瞪了回來。
“怎么了?”項婉兒看到伍被回頭,也轉(zhuǎn)過頭來去看后面的人。可采薇她們在伍被嚴(yán)厲的目光中,低著頭,不敢吱一聲。
猶疑地回過頭,項婉兒在伍被地招呼下繼續(xù)趕路。不過,這次伍被明顯有了說話的興致,介紹著這肥陵山的風(fēng)物,接著又由肥陵山引到其他地方。項婉兒聽得認(rèn)真,而伍被介紹的許多地方她以前曾經(jīng)在書上看過,多和書中介紹吻合,不禁細(xì)細(xì)詢問,想看看和書中有什么不同……
而伍被卻越說越是驚訝,他忍不住將話帶到西域風(fēng)物,可項婉兒依然知曉,甚至還能描述一些地方特殊的氣候與動植物。這些可是他從小隨著師傅游歷,花了幾乎二十年才能了解到的,他以為整個大漢除了他以外,不會有人知道,可項婉兒不但知道,甚至知道得更為清楚……然而項婉兒年紀(jì)才多大啊?
伍被又問她有沒有去過這些地方,項婉兒搖頭,說從沒有去過,只是從書上看到的。伍被又問是從那些書中看到的,這次項婉兒則臉露為難之色,訥訥不能回答了……
伍被并沒有追問,反而極為巧妙地將話題轉(zhuǎn)移到史學(xué)方面,他沒有想到項婉兒不但能聽懂他所說的典故,甚至平時總是低垂著、有些畏縮的臉,出現(xiàn)了難得光彩。
伍被順勢引導(dǎo)著項婉兒說話,引她談古論今,看她能知道多少。誰想到項婉兒一張口便滔滔不絕,將古時三皇五帝到當(dāng)今天子這漫長的歷史說得頭頭是道,大有欲罷不能之勢。整個人更是看起來神采飛揚,自信滿滿……
這次用震驚都不能形容伍被的心情了,他覺得自己從沒有看輕過這個雖被稱為“神女”,卻始終有些畏縮、自卑的項婉兒,但他現(xiàn)在還是認(rèn)為自己低估了面前這個女子……
而項婉兒則是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認(rèn)真的聽她說古,說看書的心得,說她喜歡或者厭惡史實,尤其是這個人又是自己心儀的人,自然有種相遇知音感覺的同時而變得有些得意忘形。
因此沉浸在自己心緒中的項婉兒根本無法看出伍被的震驚,自然也無暇回頭理會身后三個女孩子的狼狽。她一徑地倒出自己所學(xué)與心中所想的這些以前沒有人愿意聽的話,甚至忘記了行路的辛苦……若不是侃侃而談的時候,腦子里還有最后一絲理智,一點堅持,那么項婉兒一定會將漢武帝以后的一切都說出來……
太陽終于穿透了云層,露出了火紅的身影。
自說自話的項婉兒終于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沉默,她心中一沉,說話聲戛然而止,然后她才看到了臉色凝重的伍被、氣喘吁吁的小孟和大汗淋漓、臉色疲倦的采薇等人……
“呵呵……”項婉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澀然低頭,暗想:好像自己說得太過忘乎所以而忘記停下休息了。現(xiàn)在走這么遠(yuǎn)的路,人家都沒有打斷自己,一直陪著聽,也真難為他們耳朵受荼毒,人也跟著受累,而毫無怨言了,若自己再沒有一點眼色,那定要遭人厭惡了……所以,項婉兒雖然不累,依然趕緊提議停下來休息。
伍被沒有異議,他本就是要給采薇她們一些教訓(xùn),讓她們?yōu)橥德牳冻鲆恍┐鷥r而已,現(xiàn)在這幾個丫頭都累得慘兮兮、容顏暗淡的,只怕明天渾身酸痛,能爬起來就是不錯了,懲罰的目的已然達(dá)到,自然沒有必要持續(xù)下去。
零露一聽到可以休息,立刻不顧形象,不顧地面潮濕,順勢就坐了下來,綠衣、采薇雖然極力想要維持斯文,可惜依然雙腿酸軟,立也立不穩(wěn),勉強就近找了一塊比較干凈的石頭,坐下,然后開始捶打不斷大顫的雙腿。也就小孟還好一些,不過也已經(jīng)不想說話,只想坐著了……
伍被看到項婉兒不見疲憊,只是站著四處張望,便說道:“再往上一點,有個大石臺,從上面往下看,景色最好。”
“是嗎?”項婉兒道:“那你們這里休息,我上去看看。”
“我?guī)闳ァ!蔽楸坏馈?
“可……”你不累么?
項婉兒雖然沒有說出那半句話,伍被還是懂了,他笑道:“不用擔(dān)心,這一點點的路,我還不放在眼里。而且要登上石臺,若沒有人指點,那可是難之又難的。”
項婉兒想說:既然這樣,那就不要去了。可不等她說話,伍被率先而行。
果然,再向山上走了幾百米,一個平坦、巨大的石臺便聳立在眼前、高高懸在路面以外。走得近了,伍被指著一處雖陡直,卻可以攀援的地方說,“就是這里了……”
項婉兒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苦笑:如果自己穿的是褲子,運動鞋,到不會為難的可以自己爬上去,而自己現(xiàn)在可是穿著長裙啊……
“得罪了。”伍被話落,抓住項婉兒的手臂,然后向上一躍,幾個起落,竟然飛身上了兩三米高的巨石。項婉兒還沒有緩過神來,就只覺得眼前一片開闊,不但淮南王府的行宮盡收眼底,甚至是壽春城的輪廓也清晰可見……
看著美景,項婉兒平復(fù)著急速跳動的心,一句話也說不出,倒是亂糟糟的大腦里兩句話不斷交替:好美啊!剛才的是輕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