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進入椒房殿的時候,正看到這幅溫馨的母子圖,他看著看著忽然笑了起來,覺得滿心惱怒、煩躁,都消弭於無形。
“子夫!”他呼喚。
衛子夫聽到聲音,訝然擡頭,正看見自己的丈夫、威嚴、軒昂的大漢天子站在門口,對自己隱隱含笑……這讓她一時之間覺得恍然若夢。
可等到劉徹跨著她熟悉的步伐,那種常年站在權力頂端充滿王者氣勢的步伐,慢慢走近的時候,衛子夫彷彿又回到了平陽公主府,當年她就是慌張、踉蹌跟從的這種步伐,走進臥榻,然後從少女變成了一個女人,也讓她由一個歌女,幾經輾轉、苦痛,終於成爲這個充滿霸氣的男子後宮中一位夫人,直到現在的皇后。
民間曾傳唱:“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衛子夫看著她的男人雖然微笑卻依然帶有無窮的氣勢逼近,趕緊站起身,盈盈下拜。她低下的美麗頭顱裡面,正想著:這個昂藏、充滿霸氣的男子纔是天下的主人,而她衛子夫只是這未央宮裡地位飄零的女子,她必須用盡所有的手段,才能活下去……
不過,身爲女子她也許是柔弱的,但是身爲一個母親,她卻必須堅強,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母親什麼都做得出來!
“子夫!”劉徹拉著衛子夫起身,然後他看到了衛子夫旁邊的兒子劉據。年僅六歲的小孩子看到威嚴的父親有些懼怕,不過還是恭敬地行了禮,然後就規規矩矩地站在母親身後。
“據兒!”劉徹招呼著自己的兒子,等劉據從母親身後走到自己面前,他忽然大笑著抱起劉據。小劉據一愣,僵在父親的懷中,一動不敢動,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偷地覷著母親,表達著自己的不安。
可粗心的父親根本沒有注意到孩子的感覺,徑自說道:“據兒好像又長高了,只怕再過幾年,我都抱不動了。”說著,劉徹蹭了蹭兒子的臉,堅硬的鬍子茬讓孩子不舒服地扭動著身體。
“嗬!這小子學會反抗了。”劉徹看著兒子,一臉好笑,心中起了捉弄的興致,他猛一用力,雙手向上一拋,就將小劉據高高拋在空中。
“啊!”孩子驚嚇得大叫,等被劉徹接住時,那原本粉嘟嘟的小臉變得慘白,豆大的淚珠兒滾滾而下……
劉徹的好興致在看到兒子簌簌發抖,抽抽噎噎地小聲哭泣時,便消失無蹤,他將孩子交給旁邊的乳母,讓她帶著據兒下去壓驚。心中暗想:這孩子膽小懦弱,輕輕一拋就被嚇倒,到底像誰呢?連哭聲都無力得像小貓似的……
衛子夫注意到劉徹的沉思與眼中露出的不快,她心思玲瓏,又跟隨劉徹這麼多年,如何猜測不到他心中所想的是什麼?
然而猜到又怎麼樣呢?她不能責備據兒,他還是那麼小的孩子,而且從小就害怕這個充滿威嚴的父親;她也不能改變這個父親,因爲這個父親是那麼意志堅定……
她所能做的只是溫言軟語、嗔怪責備,妄圖挽回,“你這個做父親的,要麼不來,來了就逗弄孩子,孩子哭了,又不耐煩。我可是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聽據兒背書,這下子全給攪了。”說著,她剝開一顆葡萄,去籽,遞給劉徹,同時說:“據兒現在能記下半部《春秋》呢。”
“嗯。”劉徹答應一聲,坐在榻上,接過衛子夫親自剝開的葡萄,“我也聽說了,博望苑的那些大儒們在朕面前對他可是讚歎不已……”
正說著,一股清幽的香氣忽然掠進劉徹的鼻端,他一怔,覺得這香氣異常熟悉。
劉徹的心頓時緊緊地一縮,他想起來了,當年正是這股香氣撞開他的心,直抵他的內心最深處。
他怎會忘記?!劉徹看向衛子夫,他想他忘不了初見時這個女子那攝人心魂的美,忘不了她烏黑如墨,順滑如絲的秀髮披在潔白如雪,細膩如脂的肌膚上,那無限風情;忘不了那甜美的微笑下,總帶著一絲羞澀,還有他最失意時,她臉上那溫柔、包容的神態與溫柔貼心的服侍……
也許正是這樣,他纔會在心煩意亂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椒房殿。
“子夫。唱一首歌吧,好久沒有聽到了。”劉徹輕輕地要求著,她那婉轉悽美的歌聲,直至今日仍時常在他的耳邊縈繞,帶著魔力,彷彿能滌盪盡心中所有的煩惱。
“喏!”
衛子夫嫣然含笑應承,想了想,用手擊打著幾案,婉轉唱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鬆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似續妣祖,築室百堵。西南其戶,爰居爰處,爰笑爰語。約之閣閣,椓之蠹蠹。風雨攸除,鳥鼠攸去,君子攸芋。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翬斯飛。君子攸躋。殖殖其庭,有覺其楹。噲噲其正,噦噦其冥,君子攸寧。下莞上簟,乃安斯寢。乃寢乃興,乃佔我夢。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大人佔之,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乃生男子,載寢之牀,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
這是《詩經·小雅·斯干》。
衛子夫現在是皇后,她明白自己已經不能像在平陽公主府裡一樣,唱些《關雎》、《蒹葭》等詞曲,又想到剛纔據兒臉顯驚恐,而他的父親卻面露不悅,所以她腦子裡就只有《斯干》,《斯干》雖說敘述宮室闊大、華美,但也隱隱可見帝室子女興旺、可愛……
衛子夫邊唱,邊用一雙美目凝睇著劉徹,目光中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無從訴說,又有萬種情誼,難以表達……
劉徹臉色愉悅,半瞇著眼聽,手指也隨之叩動。這餘音繞樑的歌聲,彷彿又讓他回到了青年時,滿心的理想,滿腔的豪氣……當年的理想如今已經漸漸實施,漸漸變成了現實。可他還有更多的理想沒有變成現實。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
所以,現在的劉徹看到自己的皇后,看著她退去青澀,變得成熟的臉孔,看著她雖然美麗如昔,可依然染上了歲月的痕跡,心中便有一種焦躁、一種急迫、一種感嘆……
這焦躁、這急迫、這感嘆,使得劉徹來椒房殿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衛子夫再美、再溫柔,也無法讓時光倒流,這逼得劉徹越來越多地去找年輕的女子。他在那些年輕的女子身邊,彷彿也回到了青年時……但是,衛子夫身上的溫柔、還有讓人舒心的氣質是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永遠也無法獲得的。
等到衛子夫歌聲止歇,劉徹張開眼睛,笑道:“你說我這幾個孩子,怎麼都反倒不如去病像我?”
衛子夫心中咯噔一下,她看向劉徹,不解地問道:“去病好些日子沒見了,不是說去淮南麼?陛下怎麼無緣無故提起他?難道他在淮南闖禍,流傳到長安來了?”
劉徹聞言,縱聲而笑,他越笑越歡暢,邊笑邊說道:“確實闖禍了,大禍!”
“什麼大禍?”衛子夫問,心中並不在意。如果真是彌天大禍,那麼他就不會這樣笑著說了。
劉徹板起臉孔,說道:“他居然戲弄堂堂的大漢廷尉,出使淮南的使節。”
衛子夫沒有冒然說話,但是神態之間已經有了淡淡的憂慮與好奇。
劉徹又笑著將趙破奴所講關於霍去病戲弄張湯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衛子夫皺起眉頭,說道:“去病實在太任意妄爲了,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不知輕重事情來?”她還想要倚重他啊……
就在這時,內監稟告,“大將軍到!”
“好了,好了。”劉徹站了起來,對衛子夫說道:“去病胡鬧又不是這一天兩天了,等到他大些,自然就好了。反倒是你這個弟弟,他自從受大將軍印回到長安以來,竟然都不到未央宮裡看看你,倒該好好教訓他一頓。所以,今天我特意把他叫過來,也讓你們姐弟好好聚聚。”
說話之間,衛青已經從外面走了進來,他進門看到劉徹、衛子夫,口稱:“臣衛青見過陛下。”說著就要下拜。
劉徹搶上前用手一託衛青,阻止了他的下拜,收斂笑容,道:“你這是做什麼?這裡又沒有外人!我不是說過私下裡咱們一家人,不用多禮麼?!”
“禮不可廢。”衛青微微低著頭,回答,言語中自有一種堅持。
劉徹看了一會兒嚴守臣子禮儀的衛青,笑了,笑容中有無奈,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是釋懷、又似乎是憂慮……
“我看你沒有這樣教導去病吧?”他讓衛青坐下,笑道:“朕剛纔還說起去病,這去病在你身邊長大,卻一點都不似你,人說外甥像舅,看到去病和你,朕是不信啊!”
衛青苦笑,“臣教導不嚴。”
劉徹笑道:“幸好,幸好你教導不嚴,不然朕可看不到這樣的好孩子了。你覺不覺得這孩子的個性有些像我!其實與據兒相比,他倒更像是朕年輕的時候。對了,如此說來,據兒穩重、謹慎倒是像你!”說完,劉徹朗聲笑了起來。
衛青恭謹地低下頭,不敢應承。
衛子夫在一旁嘆道:“陛下太過縱容去病了。”
“去病哪裡及得上陛下萬一,要說相似,還是王夫人膝下的小皇子最像。”衛青道,“加以時日,這位小皇子定能成爲如陛下一樣的國君。”至於是諸侯國,還是整個大漢,那就看天子如何決策……
衛子夫臉上的笑容一斂,她看著自己的弟弟,心中惱怒。
而劉徹深深則看了一眼衛青,看到衛青坦蕩、真摯的面孔,忽然嘆息一聲,說道:“漢家建國匆促,加上四夷侵擾中原,朕不變更制度,則後世無所遵循;不出軍征伐,則天下不能安定;如此不可能不使民衆加重負擔。如果後世有人仍然繼續沿襲這樣的政策,那麼就是在重蹈秦王朝滅亡的覆轍了。只有性格穩重好靜的人,才能安定天下啊。”
衛子夫腦子中轟的一響,涌起無限喜悅,她看向大漢的天子,猜測難道說據兒就是將來的皇儲。
衛青卻沒有任何喜悅,他反而更加謹慎地說:“陛下,臣一介武夫只知道殺場征戰,不懂國家大計,如此妄言,望陛下恕罪。”
劉徹笑著拍了拍衛青的肩膀,道:“衛青啊衛青,朕該說你什麼好。”頓了一下,他轉而說道:“朕最近聽到了一個故事,故事說以前有一種鳥叫翢翢,頭重,尾巴彎曲,想要到黃河中去取水,就必然會栽進河水中,於是它就需要同伴銜著它的羽毛才能飲水……”劉徹說到這裡,鄭重地看著衛青,道:“鳥如此,人也一樣。如果人有飲水而不能飲的時候,就不能不注意尋找銜著它羽毛的同伴啊。而你衛青,就是朕在飲水的時候,所需要的同伴。”
“陛下,”鐵錚錚的男子動容,他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最真摯的忠誠,只能訥訥地說:“臣原本一個騎奴,都是因爲有陛下的恩典,才能做到大將軍,纔能有如此的榮耀。衛青粉身碎骨難以報答。”
可這種謙卑的忠誠卻不是劉徹想要的,其實他更想要一個能和他一起笑傲天下的同伴,能夠和他一起壯志凌雲。
也許最初衛青是有的,那時少年不懂人間冷暖;也許衛青從來沒有,他自幼經歷的一切,讓他不可能放縱自己……
劉徹看著這個昂藏的男子,最終嘆息一聲,他拿出趙破奴送來的供詞和奏疏,交給衛青,“這是張湯送回來的,你看看吧。”
衛青接過,仔細地看了一遍,看完,他又將竹簡卷好,交還回去。
“你以爲如何?”劉徹問。
衛青低頭沉思之後,才說:“臣不敢妄言,這等大事應該是丞相和御史大夫權限所在。”
劉徹深深看著衛青良久,長出一口氣,道:“是啊,也應該找他們商量商量。”說完,他站了起來,吩咐中常侍讓薛澤、公孫弘到宣室殿。說完之後,劉徹想了想,叫住中常侍說:讓汲黯也來。
等到中常侍退下,劉徹轉頭看了看衛青,說道:“朕這就去宣室殿等他們,你就留在這裡多坐一會兒,你們姐弟也好好聊一聊。”
衛青猶疑。
“喏!”衛子夫卻很快地答應。
等到椒房殿裡只剩下姐弟兩人時,衛子夫溫柔、嬌豔的臉沉了下來,她緊盯著衛青的眼睛透著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