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收夜香的雲姑娘
天還沒到矇矇亮的時候。
雲岫正抱胸看著不遠處忙碌的身影。
那個人在刷著木桶,準備洗淨後趁著夜色送進西平王府裡。
他是狗爺安排的人。
應該稱爲早就佈下的棋子。
父母都是雲殊城裡老實巴交的本地人,與王府的交集僅限於收泔水、倒夜香。按照狗爺的計劃,他的父母要回老莊子探望病重的老夫人,只好將這麼重要的活兒交到了寶貝兒子手中。
至於雲岫,雲岫是他們的二姑娘,一直病懨懨的,好不容易能下牀走兩步了,二老便要求兒子帶著“妹妹”多走動走動,活動筋骨。
病秧子妹妹遵照家中高堂的“要求”,整天跟著“哥哥”和王府打交道。他在前拉車,她在後坐著嗑瓜子;他收各房各院裡的夜香桶,她便和僕役們混作一團交換所見所聞;他倒盡夜香,回院裡刷桶,她就靠在樹上瞧著他刷洗。
收泔水亦如是。
金色大字映入眼簾。
雲岫望進他的眼睛,那裡,有來自凜冬的大雪瀰漫。要將所有熱淚凝結成冰,需要多大勇氣,她無法得知。
他繼續忙活。
他撓撓滿頭銀絲。
關於司夢蓮是否也是一枚棋子,司晨當時只是撓著頭對雲岫說:是不是又能怎樣呢?不管司夢蓮是誰,都是我的妹妹。
雲岫取代了他的妹妹——司夢蓮。
“小哥謬讚了,快些進去吧,再晚些,王爺就該起了。”韓叔是西平王府裡的老人了,他的子女、孫輩都在王府裡當差,一家老小皆爲王府奉獻一生。王爺是他的天,哪怕他快要到油盡燈枯的時候了,他都要把滿腔忠誠獻給王爺。
司晨沉下臉來,“夢蓮,你可知你這是威脅?休得在信中胡言亂語。”
“韓叔,前幾天我來這裡就同你說了做個標記便能省很多事。”司晨帶著少許不悅,“你明明都畫上了記號,還是這般分不清,教我如何是好?”
“夢蓮,怎不多睡一會兒?爲兄還沒能把這些桶子都洗乾淨呢。”
司晨只覺自己拉了一車的桶和一隻大耗子。
“韓叔還可以再小睡半柱香,睡醒了就不會昏頭了。”
他們先是過了值夜護衛的搜查,跨進了後院。
“咳。”司晨輕咳。
當司晨把車拉出院子,他在板車後邊放了一塊乾淨軟墊,這是給雲岫準備的。
難怪他會說一切都遲了。
“對,遲了。僅僅是遲了。”
她只知道司晨會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
“我有。”
被司晨稱作韓叔的小老頭搖晃著起身。
“噓,隔牆有耳。”雲岫的手指壓在她的脣瓣兒上。
“沒有。”雲岫不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對是錯,她在心裡暗暗地做上了一個標記,待空閒之後再細細琢磨。
他們到了西平王府。
雲岫往上一坐,取下腰上繫著的布袋,她早已換成了炒蠶豆。
“你該不會看上了哪家有夫之婦了吧?”雲岫轉身盤坐在車上,面向他的背。
男子驀然回首,對她微笑如解凍的春風。
梆子不知敲了幾回。與這處小院一街之隔的是雲殊城最熱鬧的地方,那裡仍舊是歡歌笑語,絲竹奏響。
大家都知道,“司夢蓮”是不會管顧家中兄長的,她每日來王府中就是爲了走幾步,再和僕役們嘮嘮嗑。
“……”
“哎,大院子裡的那位夫人那麼厲害,你們還敢妄言其他幾位夫人。”雲岫越說越小聲,最後如蚊子音。
雲姓耗子牙口極好,一嗑一個準兒,去皮見肉。
“快與我說說,說不準我還能爲你謀劃謀劃。”
病秧子就該有個病秧子的模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跑不動,走兩步便喘上了,除了聊天嗑瓜子別無用處。
她不著痕跡地掐住某處穴位,表演了一陣子上氣不接下氣。
“我那日去接你,她立在你的身旁。”他娓娓道來的前日舊事,在雲岫聽來,就是一場沉沉大夢。
如果不是肩上壓著沉重的擔子,她會認爲這樣的生活有著自由和希望的精魂。
有些故事還沒來得及有開頭就知曉結局。山雨欲來風已滿樓,事態初萌被扼死在了睜眼見天光時。
他這話是說給雲岫聽的。
雲岫來了興趣,她今兒個要把這個秘密挖到手才行。
當她走近那個雙手都被水泡得發皺的人。
她似乎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簡單而明亮的快樂。
不得不說,有些事吊足了胃口才更使人著迷。
她漫步在空曠的院落中,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穩。
“你方纔還未和我說爲什麼遲了。”
把桶子都堆疊到一塊兒,放到板車上,用繩子繫好。
“癡兒。”
“這事說來話長。”司晨嘆息道。
而後突然剎住腳,差一點把雲岫甩到了木桶上。
他回過頭,平靜地說:“夢蓮,你一向是不懷好意的。”
“夢蓮向來實誠。”雲岫實誠與否那就另當別論了。
“……”究竟是誰不懷好意?
當真是今生無望。
兩條腿兒晃盪,嘴上嗑個不停。
而他喚作司晨。
白露剝著蠶豆殼,漫不經心地說道:“五夫人那裡有新送來的枇杷,晚些讓小哥爲你討一些吧。”
雲岫淡淡地說道:“難爲你了。”
“不過夢蓮提出想要知道,那麼爲兄便滿足你的願望。”司晨看向有些許慍怒的雲岫不慌不忙地吊著她的胃口。
“這事非常人所能理解。”他神色凝重。
“司小哥和夢蓮丫頭來啦……”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浮起一抹笑,說不準是夢裡帶來的愉悅還是見到司晨後禮貌的微笑。
“白露說的對,五夫人對下人歷來寬容,小哥去討一小籃枇杷定是不成問題的。”寒露贊同道。
一道城牆隔著對峙的父子倆。
把鑰匙往眼前送,瞪圓了雙眼去辨別每把鑰匙的不同。
他仿若真就把雲岫當成了親妹子,每日的噓寒問暖讓雲岫好不習慣。從未有人如此面面俱到,包括葉驚闌。
“不多不少,整五十。”他咧開嘴舉起被泡得發白的手,比了一個“五”。
雲岫答話與否在他看來是可以忽略的,他如同在自言自語:“以前年少氣盛,總覺得要將自己變成一團火,燒得滾燙,恨不得立馬剖開胸膛,把噴薄出的熾熱情感全數放到另一個人的身上,這纔算作是愛。現在年紀漸長,就不會再那般幼稚了,沒人能承擔另一個人的感情重負。當我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我們之間這輩子都不可能。而這事,我想的很清楚,時間不晚,我只是遲了。”
他一再清喉嚨,遲遲不肯說,雲岫也就耐住性子等待他啓口。
“舉手之勞罷了。”寒露用手掌爲她順氣,嘴裡嚼著從外邊帶來的蠶豆子,含糊不清地說著。
“我並非常人,你大可放心講。”她的笑容自信而輕蔑,“你若不與我說清楚了,我便給狗爺傳書……”
“忽覺氣促不暢……”雲岫急促地深呼吸,又過了半晌,她接著說,“我這副身體,我是很清楚的,有勞姐姐們了。”
或許這個時間點裡,在別的地方,兩隻耗子啃蠶豆的聲響會成爲安靜的夜裡唯一的噪音。在雲殊城裡,他們“咔咔”不停的細碎聲被淹沒在了縱情聲色的頹靡之中。
“守口如瓶。”雲岫提點道,她不想司晨因爲情愛之事葬送了一生。
這幾日近乎真實的生活就快讓她忘了所謂殺戮、鮮血、死亡交織混雜成的痛苦。
六月裡青草小花,處處盛放。
抓出一把不確定又感覺很像的鑰匙插入鎖孔,扭動,鑰匙不對鎖,自然是打不開的。
韓叔連連點頭,“小哥說的是,我年歲大了,昏聵無能了。”
猛然驚醒的小老頭還處於理不清頭緒的懵懂狀態之中。
能不能用上,那是後話。先把需要準備的事都做到極致,總比臨時抓了慌要好上許多。
有一道門可通往最外圍的院子,而在門前坐了一個打盹的小老頭,時不時地抓撓後背,再咂咂嘴,腦袋像小雞啄米反覆上下。
“韓叔哪裡的話,你老當益壯呢。”司晨認爲馬屁拍的很違心。
“長話短說。”雲岫衝他笑笑,這種可以稱爲不懷好意的笑掛在嘴角,倒有幾分小女子的靈動嬌態。
“仰頭。”
“咳咳,不敢過了風,一過風就……咳咳。”雲岫指指脖子上圍著的棉布,窮人家是用不起絲織品的。
假夢蓮真雲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雲岫壓低了聲音咳了好一會兒,開始張口大喘氣。
“我認識?”
而在城牆圍著的城中,卻是常常有鼎沸的人聲和歡笑的霧靄,每日每夜都如同不散不滅的霧氣一樣籠罩著這裡。
白露會了意,圍住脖子就怕寒風刺激了喉嚨。
“南笙姑娘。”
“六月飛雨,我同她今世初遇宛如舊雨相逢,恍然一夢,夢中緣定三生。”
“夢蓮,該走了。”
司晨順從地擡起頭,雲岫扔出的炒蠶豆完美地命中了他的嘴。
這個下巴上冒著青胡茬的男子看定雲岫,臉上的表情在一瞬之內有所晃動,很快又恢復了他帶著淺淺笑的面容。
“悲喜交加。”他平而緩地訴說自己的感受。
“你刷了多少個桶了?”雲岫輕聲問道,這本不該是他做的活,所以他洗了幾日還沒得到精髓,他的認真決定了他總是洗了一遍又一遍。
喧囂、嘈雜,都使得她心上一暖。這便是塵世的溫度。
“遲了就是遲了啊,還要個清新脫俗的理由嗎?”司晨滿不在意地答著,“給我兩顆豆子。”
“嘿,你這話說的。爲兄知道你心疼我了,可爲兄不覺得這有什麼啊。二老回莊子也許趕不上見老夫人最後一面了,生死無常。他們累了大半生了,該是歇息的時候了。”司晨拿著大毛刷,死命地刷著桶壁。
司晨不悅地“哼”一聲,似不想答話。
雲岫從司家小院外開始,腳就沒有過落地。司晨的話,在她聽來等同於放屁。
“遲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韓叔剜了他一眼,自從司晨接了父輩的活,他覺得司晨越發的油腔滑調了。
哆哆嗦嗦地從褲腰帶上解下了一串鑰匙。
“你挑揀些正常的同我說道說道便可。”他和她兜圈子,她也學著把他繞進圈子裡。
“夢蓮,你有過心動嗎?”
司晨點頭道:“韓叔行個方便吧。”
後門的鑰匙是有記號的。
手指來回摸索,掛在上面的鑰匙太多了,他一時分不清是哪一把。
他再次直起身板之時,以臂膀拂了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白露狠狠地“啐”了一口,“不就是個外來的狐媚子,仗著有幾分姿色就囂張跋扈,夫人要是還在人世間,哪輪的上她!”
人無貴賤之分,皆可同樂。
“夢蓮,忘了這些話吧。”司晨轉過身來對雲岫鄭重地說道。
“夢蓮,走嘍!”司晨歡快地叫著雲岫。
雲岫把袋子裡的炒蠶豆分給院裡掃地的兩個丫頭。
“病秧子”雲岫擡頭望見了天邊一輪模糊的月。
“那我就告予你一人,千萬別捅婁子。”
寒露上前來扶住她的腰,關切地拍了拍她的後背,皺眉問道:“好些了嗎?”
“這事太過詭異。”司晨壓低了嗓音,故作深沉。
“你可別說,要不是那位夫人來了,我們又怎會從在書房研墨添香寫幾個字淪落到早起晚睡做個雜役。”白露嘴上不怎麼把風,有時候不過腦子便把話抖落出來了。
“你說,我罷筆。你不說,我提筆。意下如何?”
“那個女子……”司晨的腳步放緩,喃喃出聲,“你是認識的。”
司晨上前一步,一把將鑰匙串撈了過來,挑了一把上面蹭了一些紅漆的鑰匙。
“夢蓮,你的咳喘今日可好些了?”白露接過蠶豆,按照交往禮節寒暄道。
“我定會守口如瓶,我是瓶中的水,恨不得沸騰,化作一縷煙霧直上青天,只因她是青天的雲。我終會死在半道上。”
他猛地往前躥了好遠,車都快被他帶得飛起。
“白露!”寒露的臉色霎時轉白,“你想害我們一起去見夫人嗎!”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扯上姐姐的。而且人在做天在看,遲早天公降下一道雷劈死這個狐媚子。”
“是嗎?我可等著呢……”一聲啼笑,暗含幾分譏諷之意。
寒露僵著脖頸子往後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