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開春,今兒是初月的月末,節慶的氣氛已蕭條了許多,只是這煩人的綿綿細雨卻似是沒有盡頭,讓人平添幾分煩擾。
蹴鞠熱身賽之后,沈傲總算定下心來,翻開陳濟的書稿去看,他是識貨之人,只略略看了小半個時辰,便領會了這書稿的珍貴之處。
通俗一些地說,書稿幾乎就是如何作經義文章的傻瓜版,書稿通俗易懂,卻隱含著陳濟經義的心得,許多道理,看似淺顯,可是在沈傲讀來,卻如雷貫耳,令他突然有了幾分明悟。
所謂的經義,其實和畫畫是一個道理,作畫先要布局,而經義需要先設立場,也就是破題。之后便是在布局之中填充作畫即可。而經義也是如此,設下立場,全文只需按照經義的格式不斷的填充辭藻便成了。
沈傲不由地想,將來若是將陳先生這本書稿出版,書名應該叫《手把手教你作經義》,他想著想著,哈哈一笑,天下人都將做經義當作一件神圣的事,真是好笑。
沈傲將書稿讀了幾日,再重新翻閱,卻又發現第一遍和第二遍讀起來感悟不同,明明是同樣的文字,卻感覺書中的核心變了。
沈傲心中暗暗稱奇,第一遍讀時,書中充斥著如何填充華麗辭藻的一些辦法和范例,可是第二遍讀來,卻發現這些所謂辭藻和案例都是空的,自己只需謹記一些細節,華麗辭藻都不是問題。
他曬然失笑,這就好像是小學生學字一樣,低齡兒童學字,自然沒有任何投機取巧的辦法,唯有一個個熟讀背誦,了解它的意思。可是若讓一個大學士來重讀這些課文,便學會了活學活用,背誦時只需記住一些偏旁,或者記住詞組,將這些字排列成各種形狀,從而讀書各種句子。
第一遍時,沈傲還在想,若是我將這些辭藻統統背誦下來,往后若是堆砌起來便可。可是到第二遍時,才明白,自己不需要如此僵化,記住一些核心,堆砌辭藻手到擒來。
他反復地思量了一個時辰,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頭腦頓時空明起來,不由地笑了:“往后任何的經義文章,只怕都難不倒本公子了。”
這種明悟,讓他渾身都舒暢起來,猶如乞丐進入一個寶藏,突然發現,原來那些自己夢寐以求的財寶,如今已是唾手可得。
終于熬到了月末的清晨,夫人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夫人翻了年歷,今日便是黃道吉日,若是沒有差錯,藝考的榜單今日就會頒發出來。
沈傲換上漿洗干凈的碧衣公服,早早起床,周府已是忙開了,有幾個小廝在大門掛了燈籠,中門也將其洞開,還有一應慶祝的器物都準備干凈,就是劉文,也手忙腳亂地粘貼封喜錢的紅包,這一通忙碌,倒是顯得沈傲成了一個局外人,不由地摸著自己的鼻子苦笑:“喂喂喂……我才是正主好不好?”
周恒在這天也早早地起來了,前幾日躲出去避難,總算是沒有觸碰到周正的霉頭,昨夜冒險回來,聽說了放榜的事,便興沖沖地來尋沈傲,不無妒忌地道:“沈傲,當時你是我的書童,我是你的少爺,后來你做了我的表哥,我做了你的表弟。如今我還是少爺,你就要入翰林做官了。哎,這汴京城里都知道有個沈少爺,就差點要將我這周少爺忘了。”
沈傲給周恒逗得嘻嘻哈哈地笑了,周恒也轉憂為喜,又興沖沖地道:“不過你是我的表哥,雖然心里有點兒不舒服,不過我還是為你高興的。”
沈傲連忙道:“表弟,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尋出陳濟的書稿來,不過書稿是抄本,是前幾日他翻讀時,以方便記憶而抄寫下來的。
換作是別人,沈傲自然知道這書稿的珍貴之處,絕不肯輕易示人的;可是在沈傲的心里,周恒不是外人,不管這份書稿對周恒有沒有用,總要試試看。
“咦,表哥莫非是要還我武媚娘貞烈傳嗎?”見沈傲拿出一份書稿,周恒眉開眼笑,翻開一看,卻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之乎者也一大堆:“表哥,這是什么?”
沈傲道:“這是好東西,你拿回去看看,若真的愿意用功,或許科舉還是有希望的。”
周恒撇撇嘴,不屑于故地將書稿奉還:“我若真的肯讀書還是周恒嗎?表哥就不要逼我了。”
沈傲只好苦笑著將書稿收回,人各有志,他也不能勉強。
這時夫人那邊已經喚人來叫了,沈傲與周恒一道去佛堂,夫人朝著沈傲笑:“今日起來,我總是覺得眼皮兒老是跳,也不知是報喜還是報憂,聽說今日貼榜單的幾處圣諭亭都是人山人海,我們就不去看榜了,在這兒等著,來了消息,自有人來通報的。”
沈傲頜首點頭,危襟正坐,心里有點兒緊張,雖然明知自己在殿試中表現不差,可是這等待的滋味頗為不好受。
夫人見他這副模樣,便取笑道:“平時見你什么事都漫不經心,今日反倒怕了嗎?”
沈傲呵呵笑道:“不是怕,是期望太大了。”他口里說得輕松,心里卻在苦笑,從前自己無牽無掛,喜笑怒罵,全然不將什么考試當一回事,舉止輕浮、行為散漫,可是到如今他才懂得,那時候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孤身一人,并沒有什么后顧之憂。而現在不同了,就如這場考試,已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非但國公、夫人焦灼,就是春兒、蓁蓁、表妹、唐茉兒他們又何嘗不是為自己擔心?還有陳濟、唐大人、諸位國子監博士,同窗故舊,親朋好友,許許多多的人,若是沈傲渾然不在意,這個時候還故作出灑脫來,那當真是太沒良心了。
沈傲抿嘴笑了笑,現出幾分成熟之色,眼眸一轉,那一份機靈狡黠之色卻沒有減少絲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是多了幾分責任,可是那份狡黠的氣質卻仍是不減。
呆坐了許久,周若興沖沖地來了,她頭戴帷帽,帽檐下是一張紅紛紛的瓜子臉蛋兒,嫩黃色的繡儒長裙依舊飄逸,腳步盈盈地走進來,語帶欣喜地問:“表哥,報喜的人來了嗎?”
只說了一句,便覺得語句不太合適,偷偷瞧了夫人一眼,不知再該說什么了,臉色微微泛紅,顯出幾分羞意。
沈傲大大方方地道:“應當沒有這么快來,吉時還沒有到,榜單都還沒有貼呢。”
周若坐下,帶著些許倦意地向夫人道:“娘,表哥穿這身官服倒是頂好看的。”
夫人見周若神色有異,正陷入深思,此時經周若一說,上下打量沈傲一眼,見他束著長發,戴著綸巾,一身碧服,腰間纏繞著紅絲帶兒,身材修長挺拔,面目溫潤如玉,劍眉之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梁挺直,抿著薄唇,渾身上下既是瀟灑,又有一股狡黠勁兒,尤其是那雙濃墨的眼眸兒,深邃又帶了些許玩世不恭,不由地道:“他倒是和你爹年輕時有幾分相似……”
這句話不由自主地說出來,讓回神過來的夫人不禁懊惱地皺了一下俏眉:“瞧我胡說什么。”接著便笑了起來;心里卻在想:“方才若兒看他的眼神兒有些不同,莫非……”夫人抿著嘴,一時也慌了主意,沈傲這副打扮,再加上他的才干,若是少女兒不動心,卻是假的,只是若兒真的喜歡了這個表哥,又當如何?她心里亂亂的,一時沒了主意。
周若聽夫人將沈傲比作了爹爹,一時掩嘴偷笑起來,不由地想:“這就叫情人眼中出西施,換作了娘,那就是情人眼中出宋玉,在娘眼里,爹爹自然是最是風流倜儻的了,將沈傲和爹爹對比,那豈不是夸沈傲嗎?”
只是,她下一刻發現夫人別有深意地在她和沈傲的身上來回看了看,而后陷入深思,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抿了抿嘴,有些羞怕又有些懊惱地低下頭。
過不多時,有人來報,說是國公來了。
不一會,精神抖擻的周正卷簾進來,左右四顧,呵呵笑道:“人都在?這便好極了,我剛從宮里得了消息,說是陛下的朱批已經下來了,那榜文剛從宮中出來,現在正往各處圣諭亭去,過不了多時,就會有消息傳來。”他踱步進來挨著沈傲坐下,卻是看到周恒,瞪了他一眼,周恒頓時嚇得魂不附體,灰頭土臉地低頭喝茶。
周正語氣淡然地道:“恒兒,我在殿前司為你尋了個差事,你若真是不想讀書,過幾日就去殿前司點卯吧;人各有志,我也不再逼你了。”
殿前司乃是禁軍中最為顯赫的三司之一,負責內城和皇城的衛戍,尤其是皇城衛戍,責任重大,能領到這份差事的,一般都要有出身才成。三司禁軍乃是權貴豪門中衙內的聚集之地,走不上文官的道路,那么只能從武了,進了禁軍,只要后臺夠硬,幾年便能提拔起來。
就如那深得圣眷的高俅,雖然趙佶對他極為厚愛,可是他沒有功名,也不可能步入官場,這才讓他先入禁軍,隨后一步步提攜,最終坐上侍衛親軍馬軍司指揮使的寶座,后來又加封為太尉,太尉雖只是個榮譽官號,可是在許多人看來,高俅的地位已凌駕殿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兩個衙門之上了。
不過大宋朝崇文抑武,身為國公世子,進入禁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周正作出這個決定,倒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入禁軍?周恒先是愕然了一下,隨即露出欣喜之色,這意味著父親再不會過問他的功課,再不必去國子監讀書了。
沈傲偷偷擰了周恒一把,心里倒也替周恒高興,殿前司?他的朋友好像不少,往后可以多多走動。
沈傲在心里竊笑,往后誰要敢欺負他,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指指自個兒的胸口,自豪地說:“兄弟的表弟在殿前指揮使司干活,動武?來來來,你等著,哥們去叫人。”
夫人歡喜地笑道:“從前我就勸公爺讓恒兒入禁軍算了,公爺在三衙里還算有些影響,咱們周家,便是三衙里起家的,門生故吏都在那頭呢,可是公爺當時就是咬住口不同意,如今怎么想通了?”
周正笑道:“有些事夫人還是不知道的好。”他吁了口氣,周家的先祖,也是最早和太祖皇帝起兵的大將,歷經了幾世,又有幾個先祖立下了赫赫戰功,這才得了這國公的爵位,可是周正的父親就不再從事武職了,畢竟這武職在大宋朝一向為人看輕,因此轉而從文,周正原想締造出個書香門第來,誰知到了周恒這一輩,卻又要從武,心里的愿望落空,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想到這些,周正忍不住地看了沈傲一眼,不由地想:“倒是沈傲這個外戚竟有這般的造化,琴棋書畫無不精通,讀書也肯用功,早晚要以文入朝的,周家里頭,這一代里總算也出了一個有點兒出息的人,雖說不姓周,將來還是可以寄予厚望的。”
他甚至在想,將來周恒為他生了孫兒,這孫兒一定要送到沈傲這一房去培養,再不能學周恒這個不孝子了。
心里感慨良多,擠出幾分笑容,對沈傲道:“沈傲,請柬我都已準備好了,滿朝文武,公侯伯子男,還有汴京各家的大戶延請了一半,是否能風光體面,就看報喜之人報來的是什么喜了。”
沈傲點頭,連考了四場,他不信自己連個狀元都沒有;這一次周正請這么多人,只怕是要自己去結識一些周家的故舊的成分多一些。
焦灼等待,眾人反倒沒有詞兒說了,時間慢慢流逝,夫人問了幾遍時間,等到過了吉時,夫人道:“只怕要來了,劉文,中門開了嗎?”
劉文在外頭一直候著,道:“已經開了。”
夫人點了點頭,心神不屬地道:“喜錢再添一些,總不能教人失望。”
劉文應了一聲,又去忙活了。
劉文前腳剛走,卻又急促促地跑回來,嘶聲道:“公爺、夫人,來了,來了,報喜的人來了……我聽到外頭有銅鑼響,準沒有錯的。”
夫人這時倒是矜持起來,正坐道:“慌個什么,你去問問,再來回報。”
劉文說罷,又飛快地去了,沈傲心里一緊,若是連個狀元都沒有賺回來,這面子就丟得有點大了,不過此刻他又是出奇地冷靜,腦海中一片清明。
不多時,劉文回來,這一次不再是急促促的,而是腳步穩健地撩開簾子進來,面無表情地朝眾人行了禮,道:“公爺、夫人……”
佛堂里的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劉文的表情太奇怪,莫非沒有報個狀元來?
在座的對沈傲的期望都很高,就算沈傲給點中了探花,他們也是不屑的,要的就是天下第一,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國公那一日從殿試回來,眼看到沈傲的精彩表現,已認為狀元十拿九穩,這些話從一向穩健的公爺口中傳出,眾人自是期待無比;更何況連續四場殿試,就是搖色子賭點子,也該中了。
劉文不徐不慢地道:“報喜的人已經傳了話,說是表少爺連續中了四場的狀元……”
“四場?”
“劉文,這消息可準確嗎?快教人去圣諭亭看看,或許有人看錯了。”
劉文的話音剛落,佛堂中先是靜籟無聲,等到所有人回過神來,許多人都又都不信了,就是沈傲,也有些難以置信,若說書考、畫考,他信心十足,可是阮考的強者不少,玉考他也不過是比大皇子率先一步交卷而已,前后不超過三秒鐘,連續四場的狀元,這一下玩大了。
劉文正色道:“斷沒有錯的,小人到了府門,便有好幾撥報喜的人來,所有人都言之鑿鑿,確是四場頭名,都是官家親自朱批的。”
周恒畢竟懂得許多市井中的手段,忍不住道:“會不會是有人故意來詐錢的?”他這一番道出,夫人也有些猶豫了,既喜又憂,市井中還真有這種報假喜的,一些潑皮等到放了榜,也不去看,便去各家的客棧尋那些考生,逢人便說他已高中了,那些考生不明就里,欣喜若狂之下自是四處賞錢,如此一來,這些潑皮一路過去,一趟便能賺幾貫的喜錢,若是遇到一些大戶人家,十幾貫也是有的。
周正倒是沉得住氣,道:“劉文,你親自去圣諭亭那邊看看,不是親眼所見,總是不放心。”
劉文應了一聲,立即去了。
“四場連中?公爺,這大宋朝有這樣的先例嗎?”夫人已是坐不下去了,站起來在佛堂里來回踱步。
周正苦笑道:“莫說是四場,就是兩場連中的也沒有,藝考雖比不得科舉,可是要在一場獲得頭名,就已是了不得的事。”
“嚇,若沈傲真的中了四場,這朝廷該封他多大的官兒啊。”夫人捂著胸口,焦灼不安,且驚且喜,既怕被人騙了,又覺得這不是空穴來風。
一旁的周若撲哧一笑,道:“娘,便是考中了一百場,這官兒也是不變的,莫非考了四場就可以做太師嗎?”
夫人慍怒道:“你這孩子懂個什么……”她來回走動,還有點兒小心思,若真的連中了四場,莫說沈傲前途有望,就是她將來與那些夫人在一起,有這么一個子侄,面子上也足了許多。
周正鎮定自若,臉上還是忍不住泛出一絲紅光,瞥了沈傲一眼,見他端坐不動,倒有幾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質,心里忍不住贊了一聲:“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氣度,倒是奇怪得很。”
想著想著,周正便曬然一笑,這個沈傲,沉穩起來猶如歷經滄桑的深邃中年,玩鬧起來卻猶如頑童,完全不計后果,真不知到底哪一個面孔才是他的真性情。
沈傲見夫人急得團團轉,反倒去安慰她,親自去斟了杯茶,送到夫人手上,道:“姨母,命里有時終須有,這不知是佛祖還是哪個高僧說的,你好好歇一歇,喝口茶兒定定神。”
夫人便笑了,深望了沈傲一眼,又想起方才周若對沈傲的異樣,心情更是復雜了,道:“你是個好孩子,不必管我,我喜歡這樣的。”雖是這樣說,終究還是捧著茶坐下,問了時辰,口里喃喃道:“劉文怎的還不回來。”
周恒道:“娘,劉文才剛走呢,哪有這么快回來。”
“哦,是嗎?”夫人反詰了一句,低頭喝茶,突然蹙眉垂淚起來:“今個兒真教人既喜慶又害怕,我父母去得早,娘家的人都冷眼相看,公爺垂憐我,可我做了這個夫人便沒有一日省心過,別人家的夫人都是帝姬、郡主、大戶人家的小姐,唯有我和她們說不上話,怕她們瞧不上我這沒有娘家的人,如今天可憐見,我這娘家里總算是有了個人了。”
這一說,便教人無詞了,周正吹胡子瞪眼道:“你在孩子們面前說這些做什么,沒的叫人笑話。”
沈傲在一旁連忙道:“姨母,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輕視你。”他突然促狹一笑,繼續道:“若是姨父敢欺負你,不是還有我來給你做主嗎?”
這一句話說出來,周恒便哈哈大笑,周若瞥了沈傲一眼,忍俊不禁,周正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莞爾,夫人卻是極認真地道:“對,對,沈傲還是靠得住的。”
正說著,外頭傳來劉文的嘶喊聲:“來了,來了,楊公公來了,楊公公來報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