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前后不過半個時辰,一座生機滿滿的行宮,剎那成了一座死殿。
那隊死士,俱都佩戴金制的面具,肅殺的眼神齊齊望向行宮的東南角,那是河伯府所在,也是他們執(zhí)行下一個任務的地方。他們俱是敖延手下最精銳的死士,若非很重大的任務,敖延不會輕易出動他們。他們上次出任務,已經(jīng)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飲血長大的,都是些惡魔、野獸。長時間沒有出任務,他們手中的利刃都因為太久沒有見血而變得干澀了。
敖延在遣他們來之前,還狠狠的糾結了一番。他既不愿意玉扶舜有任何全身而退的機會,也不愿他輕易的就被了結,不受什么痛苦,最終出于必要將他置之死地的目的,敖延還是派出了這隊五十年關在籠子里的嗜血惡魔。
屠了一宮婢女,只是順便做的。
其時月上中天,黃黑的水底在勉強透進水里的光線中顯得灰蒙蒙臟兮兮的。四下里靜無人聲,尤其是那座華麗宮殿戛然熄滅燈火后。若不是有他們還披風飛揚的站在水底的矮丘上,一動不動的像雕塑一樣,黑色的影子投在更黑的水底,整條浩浩湯湯的黃河似乎連一個生命都沒有了。但這里也只有散發(fā)著神秘可怖氣息的黑衣人。夜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然而此時的玉扶舜渾然未覺危險的逼近。這樣重的殺氣一直從西北處傳來,他卻感知不到。大地震來之前,所有的動物都會慌成一團,而玉扶舜正像地震來之前最無知無覺的凡人,還以為今日會是個好天。
他又一個人待在常待的那個暖閣,渾身放松的坐在一把舊檀木椅子上,他不停的搓著手指,似乎那個被奪走的珍珠耳墜還在手上一樣。他眼神渙散,表情木訥。記得剛回府,坐下不到一個時辰,外面就傳來消息,龍王帶著側妃一同回東海了。他問那個慌張的奴才,有沒有宮婢被帶走,奴才說一個也沒有。
那她們現(xiàn)在應該都死了。
之后他就像丟了魂似的,像脊柱驟然被抽去了似的,軟著腳走到檀木椅旁,剛伸出手想要扶住椅子,就重心不穩(wěn)的摔在地上。那個奴才倒是極了解玉扶舜的,見到他摔倒,沒有第一時間沖上去扶他,而是第一時間悄悄跑掉了。相比他人的關心,他們這個主子更在乎臉面上過不過的去。
玉扶舜默默的聽著那個奴才跑走的聲音低下去了,才抑制不住的想要痛哭。他的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眼前已經(jīng)模糊了,但是眼淚始終掉不下來。
他就這樣和自己的眼淚僵持了好久后,決定放棄掙扎,給了自己響亮的一個耳光。
——真不是個男人!!
不敢去追回自己心愛的女人,保護不了她的下人,更保護不了她!
他打了一個耳光還不解恨,又狠狠的連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才作罷。
時間過去了一個時辰,他已經(jīng)不像剛開始那樣做些無謂的掙扎了。躺坐在一把很合自己身體的檀木椅子上,癡呆的想一些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他既不去追回顏錦,也不去拯救那一宮的人,他只會灑幾滴眼淚,打幾個耳光,再像個廢物一樣坐在這里等死……
他愿意承認,他就是怕敖延,怕到聞風喪膽的程度。如果現(xiàn)在不要命的去反抗敖延,那么“不要命”這三個字就真的不是說著玩玩的。他也知道顏錦正在水深火熱之中,也知道滿行宮的宮婢都在水深火熱之中,或者已經(jīng)徹底脫離苦海了,這里每一個都足夠成為他沖冠一怒的理由了,但是他卻選擇把每一個都狠狠的忘掉。暫時的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麻痹自己的情感,不去想,不去悲傷,也不去憤怒,就這樣吧!
玉扶舜混混沌沌的保持著一個一片空白的大腦,像是時間靜止一樣的坐著,直到那個報信的奴才又闖進了暖閣。他受了很重的傷,渾身上下都血淋淋的,玉扶舜不用想就知道那血有別人的還有他自己的。
他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居然笑了一笑,還沖那個奴才打趣:
“你怎么搞成這副樣子,看你回去你娘罵不罵你!”
那個奴才愣了一下,“哇”的痛哭出聲。他不怕痛似的在青石磚上拼命磕著,只磕了兩三下就磕破了額頭,身上掛彩的地方又多了一處。
“大人救救小人!外面……外面的那些羅剎鬼太可怕了!”
玉扶舜沒趣的收了笑,換了個姿勢想坐得舒服一些。
“我救不了你啊,我自己都救不了。你看,我像不像凡人話本里說的亡國皇帝?”
那個奴才又是一愣,但他心里似乎是堅持相信玉扶舜的,依舊拼命的磕著頭,不肯離開。
玉扶舜悵然長嘆,坐直了身體,悲道:
“我救不了你!”
他話音未落,暖閣外突然飛進來一個人。她還沒落地,玉扶舜就認出那是他府里老管家的養(yǎng)女玲瓏,滿身血污的,和地上磕頭的奴才沒甚差別。玲瓏不過豆蔻年華,還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被打成這個樣子扔進來,任誰都會怒不可遏,會譴責那些沒有人性的殺手的!
玉扶舜依舊無動于衷。他盯著趴在地上的玲瓏,她似乎沒有骨頭一樣,軟綿綿的,皺成了一團。她好幾次試圖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想開口說話,但是力量總是不夠。她微微抬起的頭顱劇烈的發(fā)著抖時,真讓人擔心她的脖子突然從中斷開。
“玲瓏,你別動了,別說話了,這……事已至此了。”
玉扶舜皺眉,聲音輕輕的,身子卻還黏在那把檀木椅上。
Www ●ттkan ●C ○
玲瓏終于成功的別過脖子,使勁的把眼睛上翻,好看著玉扶舜。她稚嫩的臉龐上,還有幾片白凈的肌膚在,她輕輕笑了一下,剛開口,大股的黑血就從口中涌出來。玲瓏皺著眉頭吐完血,感覺自己不會再吐血,眉宇間又飛揚起來。
“大……大人,你快跑……爹爹讓我過來、過來告訴你……你快跑、外面、外面有他呢……”
玲瓏吃力的說完這段話,功成身退一樣,腦袋一歪,閉上了眼睛。
玉扶舜終于從椅子上起來了,他的面色比平日的還要蒼白,兩眼瞪的大大的。玲瓏剛剛死在他的面前,死之前還讓他快些跑。他此時坐下也不是,走去玲瓏身邊也不是,怎么做都問心有愧!
玲瓏死之前還讓他快些跑!
那個磕頭的奴才頭也不磕了,撲到死了的玲瓏身上放聲哭嚎:
“玲瓏——玲瓏啊——”
玉扶舜的眼睛又濕了。這些事情都讓他傷心了,也該讓他憤怒了,他現(xiàn)在還要做一個縮在暖閣的懦夫么?讓下人、讓玲瓏這樣的小女孩來照應著他逃跑?
死去玲瓏的尸體在他眼中卻突然變成了顏錦,顏錦躺在地上,滿身血污,無知無覺。他不用觸摸就能感受到體溫在她身上的流逝。
玉扶舜昏昏沉沉的想著想著,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恍然回過神來,府中還是哭喊聲四起,刀光劍影不絕,背后奴才哭的聲音嘶啞,玲瓏已經(jīng)身體冰冷。
這是魔鬼在屠他的府邸!
他不知自己究竟還怕不怕敖延,只是一種絕望的情感像毒素一樣擴散到了全身,他的手腳麻木,頭腦遲鈍,眼前只有模糊的一片黃黑的影子。這里是黃河,他是黃河的河伯,有人闖進他家中屠殺……仇恨堵在他的胸口,悶塞著,讓他喘不過氣來了。
那隊黑衣死士注意到了走出門的玉扶舜,金鑄面具下的面孔似乎笑了笑。俱都收了武器,走到他面前把他圍住。
玉扶舜郁悒的面容上一片沉靜,雙眼深的像海,海底一定是有什么東西的,但是就算是那些黑衣人,也看不出平靜無瀾的海底裝了些什么。
他發(fā)怒也好,悲慟也好,可他這樣平靜,卻太讓人捉摸不透。死士定了定心神,相互交流了一個眼神,列成長隊,一個一個的沖上去攻擊玉扶舜。
玉扶舜此時卻在左顧右盼,地上橫尸累累,血流漂櫓,每一個人的臉孔他都識得。他默默記下那些臉容,默默數(shù)了數(shù)有多少人。
天際破出黎明的時候,黃河的顏色愈發(fā)的渾濁了。河面此時一定被晨光鍍上了金,河底卻是黃不黃灰不灰的一片。最后一個黑衣死士捂著右臂的劍傷,警惕的往后退著。玉扶舜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平靜的神色像是沒有受過痛苦的摧殘。
死士敢保證他也是鎮(zhèn)靜的,這是他作為一個死士的職業(yè)操守,但是玉扶舜的那種靜,卻是現(xiàn)在的他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他死了那么多手下人,怎么可能不生氣不傷心呢?可他那對眸子,像熄滅的燈一樣無神,他的雙手已經(jīng)親自了結了所有死士的同伴,卻像是沒沾過一滴血一樣,蒼白而潔凈。
誠然,面前的玉扶舜太可怕了,在他面前自稱地獄修羅簡直是班門弄斧。他見過最可怕的人自認是東海龍王,但玉扶舜這渾然不同的戾氣讓他頭皮發(fā)麻,像噩夢一樣。
他何以這樣的無情無感,殺人如麻呢?不是出于恨,就是出于愛!
可惜死士來不及分析玉扶舜的殺人動機了,他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分析他的殺人動機,也確實夠鎮(zhèn)靜了,但是想要制勝對手,光有鎮(zhèn)靜還是不夠的。
正像他想的那樣,想要出奇制敵,心中不懷著恨,就得懷著愛。
死士重重的倒下,現(xiàn)在整個河伯府也幾乎同龍王行宮一樣安靜了。玉扶舜仰面對著河水中冷冷搖晃的光線,欲哭又是無淚。
“我給你們報仇了,做鬼了可別來纏著我啊……”
他輕輕的沖著遍地的尸體呢喃,說完卻真的哭了。
“來世可別再做我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