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包上草木遍布,石塊聳立,左右望去都無異處。畢節撇開一眾人,手里持著一根木棒四處敲打,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閔安問:“大人一來,執意要查看山包,此刻又尋個不停,難道是這里還藏了我等所不知的古怪?”
畢節合手向閔安作揖,站在上風處朗朗說道:“既然大人發問,那下官也不隱瞞。不錯,下官從京師來,曾在街頭聽到小兒傳唱‘木子李,木子李,風吹西京落地去。白王氣,白王氣,元陽未倒換大旗。桃花溪,桃花溪,十里流水困錦衣。香山里,香山里,玉石騰空躍紫鯉’,心里覺得十分驚異,后來歌謠傳到宮中,引得太后震怒,太后著下官來一趟左州,一是督查彭千戶的軍績,二是探訪歌謠所唱是否屬實。”
閔安已隱隱聽出端倪,忙道:“歌謠只是小兒信口胡掰,算不得什么,太后與大人切莫當真。”
“大人有所不知。”畢節淡淡道,“來之前,下官就去欽天監地冊中查過,僅在左州白木山前探到有一處桃花溪,溪邊百花競放,招惹蜂蝶,香味熏染山包峽谷,使得此處落了個雅稱,叫做‘香山’。”他用木棒遙遙指向彭因新仆倒的尸身,又說:“彭千戶身著三重錦衣,死在桃花溪前,手指香山那邊,不正是應驗了歌謠里的傳唱嗎?”
歌謠一共有四句,前面三句似乎都起了照應。閔安聽得出內中的古怪,就連跟過來看熱鬧的溫什,也暗暗覺得不大妙。
歌謠所說,木子李與西京,隱隱是指李培南來西疆落地生根,且使白王生氣之事。白王即是皇字,元陽諧音元央,幼帝所在的年號,既然“元陽未倒換大旗”,那么可推演出,在元央年號還未廢除時,皇家的龍旗已經被人替換了。誰人能有這個本領呢?歌謠的最后一句又指出,在香山里,有一塊玉石上騰空躍出紫鯉,而鯉又是李的諧音……
巡檢咳嗽一聲,走上前來說:“卑職斗膽提醒大人,小兒歌謠多是謠讖,總有一些險惡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亂,故意借著小兒的傳唱,來挑撥宮里與李家公子的關系。”
畢節睥睨巡檢一眼,將他看得后退:“謠讖?本官看未必吧。先不說李家公子有沒有這個野心,就是論謠讖起來的作用,也值得宮里一陣擔憂。若是民間的方士、儒生、賓客聽進去了,還以為是天意使然,都結集起來擁簇李公子造反,那時的后果又有誰能擔當?所以說,諸位大人不要再推三阻四了,都跟著本官進去探一探究竟,才是完全之策!”他冷哼一聲,甩了袖子朝前走,已然是撂下臉色的意思了。
閔安走在后面暗哂:阿循就算造反,也不屑于借助謠讖之類的手段,他想做什么,向來是直接去做,哪曾迂回過一次。這分明是有人在京師玩弄栽贓陷害的把戲,引得太后惶恐,故意給宮里一個整治阿循的借口。
預知后事如何,只能靜觀發展。
本地已經發生兩任千戶倒斃的案子,特使畢節也來到山頭上,閔安再無借口阻擋畢節查個究竟,畢竟宮里一旦震怒,突然發兵打過來,局勢對左州、對李培南就沒有好處。
閔安又想,彭因新貿然來桃花溪,一定也是聽信了歌謠里的傳聞,但他走到這里就被蜂子蟄死,恰好又印證了“桃花溪困錦衣”一句,倒是令她費解之事。
那邊,畢節隨從驚呼道:“大人過來看看,這里有一塊字碑!”
字碑放置在山包背面,被草木遮掩,平時不易查探得到。上面寫了“木子李,換大旗,桃花溪,困錦衣”十二個大字,從字面痕跡來看,已經留有一些時日了。
閔安回頭朝溫什瞟了一眼,溫什一個激靈,暗暗用口型說:“不是我,什么時候擱這兒的,我也不知道。”
畢節笑道:“找到這塊字碑,離歌謠傳言又近了一些。”
閔安道:“依我所見,當是有人提前鑿好字碑,先放在了這里。”
“哦?”畢節的笑容有點譏諷之意,“那人恐怕是大羅金仙轉世,竟然能提前算到彭千戶要做什么,會死在這里,特意用來對應歌謠傳言的。”
閔安走近一步,對上畢節的眼睛:“此等怪力亂神之事,大人深受詩書教導,竟然也信?”
畢節朝閔安拱拱手:“下官不得不信。下官更怕,背地里有人,幫助李公子煽動風勢,真的引起一場傾覆社稷統治的大火。”
煽風點火,這也是閔安心里的懷疑。在畢節催促,沿著字碑外露的這條小山道繼續查探一番時,她也沒有推辭。溫什喚莊里的幫工取來十數副防護用的紗籠帽及手套,叫眾人戴上,準備妥當了,一行人才走進相連的一個山洞里。
畢節問:“這洞通向哪里?”絮絮問了一些細處。
溫什沒好氣地答:“白木州。再走九、十里,就可看到鄰州地界,那里世代有苗蠟族把持,我怕他們進來偷蜜,把出口封了。”
畢節奇道:“相傳苗蠟有獨門手藝,能養活族人,為何還來做這偷蜜不齒之事?”
溫什越發不耐煩:“香山盛產凝脂梨花蜜,拌在泥蠟中,可以用來封存尸體,苗蠟族整天搗弄‘蠟尸’,少不得這種輔佐物。”
凝脂梨花蜜、泥蠟、蠟尸,這些對外人而言較奇異的事物,聽在閔安耳里,卻顯得不那么陌生。她在清泉縣衙參與過含笑遭泥蠟裹身的案子,早就知道有凝脂梨花蜜的地方,必定有苗蠟族。同理,有苗蠟族出沒的地方,必定會有禍端。
她對即將要到來之事,隱隱有了一些心理準備。
山洞蜿蜒盤旋,頂部高懸,兩壁掛著長明松油燈龕,既能照亮又能取暖。走到開闊處,溫家置辦的蜂箱散發一陣甜香氣,引得大小不等的離巢蜂子嗡嗡飛轉。閔安朝前走,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白灰香粉味,連忙出聲喚道:“大家護好頭臉,前面有白翅毒蜂,不去招惹它,它不會蟄人的。”
前里的光景確是如同閔安說的那樣,當一行人穿過一小段白翅蜂的壁洞巢穴時,它們只爬上爬下,震得洞眼里的草屑紛紛掉落,倒是沒有攻擊底下的行人。她知道白翅蜂的生長脾性,也是得益于一年多前,與朱沐嗣同進白木郡蜂洞的那次經歷。眼見一路走來都是香蜜、蜂子,使她驀地想起了同是養蜂人的朱沐嗣,心里又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如果他還活著,以他的聰明才智,一定能妥善安置蜂洞,賺得各種便利。
可是人不在,往事已矣,今事還未畢。
閔安回神來想,死在溪旁的彭因新越發顯得古怪了,為什么在那種開闊的地方,偏偏就他招惹了白翅蜂,被蜂子注毒蟄死?
還未走出白翅蜂的地界,前面稍暗的洞穴里傳來一陣柔和的明光。眾人湊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塊白玉石碑,地基壘得很高,碑上書寫著“李氏臨朝,昌興帝業”,旁邊鐫刻了一道紫鯉躍出龍門的圖案,還用金砂勾芡了,在玉質石色映襯下,拂散著淡淡的輝芒。
“寶氣天光,寶氣天光。”畢節喃喃說道,“洞里果真藏有瑞祥,冥冥中引得我一路走過來,讓我不曾猶豫過,一定是天意昭然。”
至此,歌謠傳唱的第四句“玉石騰空躍紫鯉”已然出現。
不等閔安瞥過來,溫什就跑到石碑前左看右看,說道:“真是邪門了,本家人從來沒進里面來,什么時候又多出了一塊石碑?”
閔安低聲說:“恐怕是白木州那邊的出口被人掏開了,放了一塊石碑進來,你整天只知道享樂,什么時候又想著進洞來查看查看?”
“大人此言差矣!”畢節大聲說,“這塊石碑質地不凡,旁邊又有毒蜂出沒,尋常人哪敢來此地冒險?只能是天公授意,落下吉石散發祥瑞,引導我等明了李家造反叛亂的心思!”
巡檢一嗤:“真是荒謬。”
溫什哂笑:“自個說夢話,還想大家都聽信他。”
閔安回道:“大人非要一口咬定這座山里的種種異相,一定是天意使然?大人迷醉在此等傳言中,又有什么用處呢?”
巡檢暗笑:問得好。
畢節振振有詞:“山生異相,必定是天意垂示;天意垂示,往往是動亂的先聲嚆矢……”他說了很多,總之一口咬定,李家人一定會生反心,老天爺都提醒世人了,這種傳言說法絕對沒有錯。
閔安心知,李培南一定會反,但是逆反一事,又怎能拿到明處來說,讓太后一派先有了剿滅的借口。她猜想,畢節執意查看山里境況,口口聲聲相信“天意”,必定是有人先教與他這樣做,那么站在太后那邊,躲在畢節后面的人,才是其心可誅。
轉過石碑,畢節又驚呼:“不好,還有個人死在這里!”眾人連忙提燈去照,才看見石碑背面地基旁仆倒一具尸身,錦衣官靴穿戴,暗暗喻示著出身不簡單。畢節將尸身翻轉過來,腰牌撲的一聲落地,金漆刻字在光亮下解釋了死者的來處——西疆總兵府。
閔安看到死者面目,不得不動容:“這是馬開勝馬大人。”
西疆總兵府本由李培南掌管,自李培南削爵后,朝廷就派武將來接管李培南的兵力,卻遭到軍營上下一致的抵制。除去總兵府所居的首縣,其余各州郡紛紛發生嘩變、兵亂,以左州、白木州兩處尤甚。若是按照往日規矩,首縣總兵府里有李培南坐鎮,底下各處也不至于噪亂,難就難在現今朝廷派出一個有聲名無軍功的武將來,要一手奪過西疆總兵權,底下各部的兵頭、總兵們自然不會賣朝廷這個面子。
馬開勝就在此時被派到西疆來斡旋新舊兵力紛爭的。
閔安細細推究,發現朝廷選馬開勝來做中間人,應是看在他與李家人的些微交情上。一年前,李培南坐鎮清泉縣馬家,協助閔安破了馬家老爺馬滅愚的命案,隨后馬老夫人感念恩情,拜見楚南王李景卓,受到李景卓的提點,她主動去昌平府二兒子馬開勝家中,勸說馬開勝脫離彭馬黨營,依附到王府勢力中去。馬開勝侍母至孝,雖說未主動向李景卓投誠,倒是真的從彭馬一派中掙脫開來,分離了彭馬勢力。他的所作所為,使得李培南在最后的楚州舉貪案里事半功倍,李景卓念著他的好處,在放權之前,擢升他去宮里做了三品大官。
這樣一來,已歸順給太后的彭馬舊黨就知曉了馬開勝與李家的關系。只要他們一進言,太后就迫不及待地將馬開勝扔到兵荒馬亂的西疆去。
馬開勝在朝政上失了依靠,自然無力抗拒,要來西疆走馬上任,可是無論怎樣看,他都不會失勢得這樣厲害,竟然來西疆不過一旬,就暴斃在香山地洞里。
內中想必又有隱情。
馬開勝倒斃在地時,手搭在石碑地基上,頭面、四肢均有青黑色,肚脹,口角滲血。
閔安心中一動,提著燈盞照亮馬開勝的尸身,吩咐隨行仵作細查各處。仵作查驗過后,再次斷定,馬開勝亦是死于白翅蜂的毒針下。
“那可怪了。”閔安說道,“馬大人好好的軍司安置使不做,跑到這窮鄉僻壤鉆山洞,要活活被蜂子蟄死。”她順著馬開勝所指方向去看,仍是那塊石碑,左右都無異處。
隨行眾人站在閔安身后議論:“馬大人和彭千戶一樣的死法,確是邪門。”
“馬大人也穿了錦衣,難道是蜂子只殺錦衣人?”
巡檢嗤笑:“溫紳穿的衣服不知比兩位大人貴重多少,也沒見蜂子來蟄他么!”
溫紳瞪眼推了巡檢一把:“他娘的武夫說話就是粗鄙!小爺我穿錦衣怎么著,不做虧心事,自然受蜂子敬重,不行嗎!”
才吵嚷了一句,留在石碑正前的畢節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眾人回頭去看,只見畢節兩手胡亂揮舞,幾只白翅蜂從他的帽子紗簾下、袖口處飛出,遭到大力驅逐后,它們仍然惡狠狠朝著他蟄去。
“快救大人!”閔安一聲令下,巡檢已經一個箭步趕過去,扶住了畢節快要傾倒的身子。
仵作舍棄了馬開勝的尸身,拿出工具箱里常備的醒腦解毒的藥膏,給畢節的紅腫處擦上。
可是藥膏不敵白翅蜂毒性,使得畢節的呼吸逐見艱難。他緊緊抓住閔安的袖子,抖著嘴說:“毒……毒性太……強……我只怕……”話未完,嘴角涎下沫子。
閔安大聲問:“蜂子為何蟄了大人?大人可做了什么其他事?”
畢節竭力搖頭:“我就……摸了下碑面……什么……都沒……此乃天意……天公在守著……守著這塊石碑……誰也不能……忤逆……”說完就斷了氣。
兩個畢節的隨從驚恐地打量洞中四壁,最后將眼光放在石碑字刻上,一步步后退說:“太邪門了,摸下石碑就得死,另一位大人還倒在石碑底,小人們回京,該怎樣給宮里頭交代?”
閔安喝道:“休得胡言亂語,待我一些工夫,自然能查驗出三位大人真正的死因。”
隨從連連擺手:“不,不,還是請臬司大人放小的走吧!李家的邪氣太重,任哪個都鎮不住啊!”
巡檢聽不得聒噪,一人賞了一腳,兩個隨從叫嚷不休,溫什突然喝道:“安靜!洞里有其他聲音!”那兩人抱在一起,巡檢看他們不濟事的樣子,抽出了軍刀,站在了一眾人的前面。
溫什拉拉閔安袖子,低聲說:“小娘皮,你躲遠些。”閔安依言轉到他身后,想起謠讖里困死錦衣傳聞,還伸手捻了捻他的衫子,暗道:“他也穿錦衣,怎會沒事?”
白玉石碑所在的洞穴之旁,還有一個小洞,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巡檢一手持刀,一手提燈去照,才讓那邊亮堂了一些。就在眾人凝神屏氣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暗處走了出來,眉目澹淡如月,周身無落拓之態,行走在幽暗山洞間,對他來說,也似閑庭信步。
閔安從溫什的肩膀處踮腳瞧了一下,嘆道:“不是鬼,不過來得也不是時候。”
巡檢連忙放下燈龕,抱手行禮:“原來是公子,多有得罪。”
李培南穿著黑衫長褲,一副普通民眾行裝,只是他的眼睛,在暗色中也顯得那樣明亮。他的目光越過眾人,徑直落在只冒出一截綰花發辮的頭頂上,問她:“你怎會來這里?”
閔安始終站在溫什之后:“查案子。”
“查什么案子?”需要帶這多人,且不避嫌地與溫什緊挨在一起。
溫什看到李培南的目光落在他這處,一激靈,笑著迎上去,細細說了一遍洞外洞內的光景。就在溫什在邀功訴說時,畢節的兩個隨從仍然抖作一團,向閔安低聲請求道:“大人,大人,先放了小的吧,如今李公子都出現了,石碑上的傳言還有假嗎。”
閔安正在懊惱的就是李培南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倒斃了兩名官員之后,他好巧不巧地出現在附近,明目張膽地坐實了石碑及謠讖上的傳聞。她細細思索這一切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安排的結果。
李培南倒是沒解釋他出現在此處的原因,只對閔安說:“快些回司衙去,這里不安全。”
閔安回道:“職責所在,我走不了。三位命官連番倒斃,我這臬司需查出原因。”她喚巡檢帶隊送出兩具尸身,順便將那兩個隨從送進巡檢司軟禁起來,不想他們過早將風聲傳回京師。
溫什躊躇一下,正待跟著巡檢走出去,一手持著火把先行的閔安喚道:“溫紳跟我來,去探探你家筑的出口。”她走向了與入口相反的方向,溫什終究怕官司纏身,只得硬著頭皮隨她而去。
眼見如此光景,李培南只能走向了閔安那邊。溫什快步追上閔安,還嘮叨著:“小娘皮又想坑我么?”
“你且閉嘴,走我前面。”
溫什幾步跨過閔安身邊,閔安又道:“慢些,舉好火把在前帶路。”
溫什不痛快地回嘴:“小娘皮真難伺候。”
一道淡淡的氣息從后而來,風聲撲得溫什后頸生涼。他本想伸手去摸,脖子已經被李培南抓在了掌里,還送來一道冷漠的聲音:“長個記性。”
“什么?”溫什痛得跳腳。
“她說的話要聽進耳里去。”
走在一旁的閔安心生鄙夷。
溫什大叫:“好吧好吧,公子放開我,我知道怎么做了!”
李培南放手后,溫什舉著火把乖乖走在前面帶路,且閉上了嘴巴。閔安笑道:“惡人自有惡人磨,‘小娘皮’以后叫不得了。”
溫什哼了一下,此后,整個山洞顯得安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