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寢居華燈高燃,光彩雪亮如晝,暖香融融。
沐浴過后,李培南穿著睡袍走進來,閔安也已清洗完畢,只等著承起值夜的職責。院里果然沒有值守的侍從,石塘花木靜悄悄的,夜風經過,才能發出一點細碎的響聲。
太靜了。
閔安內心不安。與李培南共處一室,終究有男女之別,她小心伺候著他,指望著他一高興,就能答應她的要求,早些放過玄序。
閔安的心里有些小盤算,李培南的心里自然也藏了不少事。不過對著面色已是羞赧的閔安,李培南還是講足了禮節。
他問她:“夜里還需備用什么物品?”
她環顧外間的錦桌、百寶架、櫥柜、臥榻,陳設足夠華麗,無需再添加什么。他不放心,又叮囑道:“餓了就取宵夜吃,石爐里還給你溫著。怕不過就喚醒我,我陪你守夜。”
主家公子都這樣細致考慮了,閔安哪能厚顏再提要求。她催他去睡,他果然走進槅門躺在床里睡下了,呼吸清淺,吐納自如,半晌都沒傳出一點動靜。
里外兩間更寂靜了。
閔安在外圍著桌子轉了幾圈,太過無聊,取來書籍觀看。一本《百草引》很快看完了,書架上陳列的,多是兵法、典籍,她完全不感興趣。若不是心里裝著惦記,依照她那性子,勢必要將櫥柜、格架全部摸一遍,找出新奇的玩意來。里面的李培南睡得毫無聲響,她側耳聽了一陣,干脆坐著發呆。
不知坐了多久,眼睛皮變重了,她只想好好趴著睡一覺。
院外突然跑過嗵嗵靴聲,閔安清醒過來,扒在窗邊一聽,依稀辨得是侍衛的聲音,他們在議論,世子府園林走獸震惶,似乎起了異動。
閔安回頭看見槅門內光影沉沉,淡香飄渺,自行揣度這類異動不算大的變故,不應去驚擾李培南的好夢。她撐住頭坐了一刻,外面動靜由近及遠,依稀傳來呼喝聲,她暗想著,那些從西疆捕來的珍奇走獸們不知怎樣了。
這樣漫不經心一想,她又記起一件有牽連的事:走獸出自西疆,不正是苗蠟族常居的地盤么?
閔安推開門想一探究竟,侍衛跑過來說道:“兩只虎、一只鹿已被毒翻,刺客還潛在府里,閔小姐護好自己,千萬不可出門張望。”
閔安想想也是,退回寢居,好好守著李培南。她坐在拔步床腳踏邊,用手撐著下巴,對著靜臥的李培南思索:他還要睡到什么時候才會醒過來?外面的動靜聽著不像假的。
世子府園林里燈火通明。走獸受到驚擾,紛紛縱出石屋,原本修葺得高廣的院墻,在人力下已破開一角,苗蠟族大弟子帶著死士夜闖世子府,縱火驅獸,用口令指揮著走獸們逃出墻外,他趁機扒在豹肚下,融進夜色四處奔躥。
侍衛們顯然想到了要看管好重犯,正在調派兵力時,恰巧就給大弟子指明了方向。大弟子指揮猛獸撲咬,將圍守兵力撕開一個缺口,自己偷到機會鉆了進去。他在地下水牢里摸索一陣,卻沒找到人,立刻明白了他是中了圈套。
大弟子是苗蠟族掌門親傳之人,所習的本領不是其他同門能匹敵的。世子府人馬今天出動,抓光了他的同門,唯獨漏走了他,一半的緣由就是他技高人膽大,借助走獸飛禽外逃時,令人防不勝防。
園林里的白鶴、灰鸛鳥,無論能否振翅飛起,都被大弟子連數喚來,結成圍陣送他逃脫。他逃脫后,世子府才逐漸安穩下來,但是,刺客夜行安然離去,所造成惡劣的影響卻讓世子府丟了一回顏面。
侍衛將消息遞到閔安手里,卻不進門稟告,給閔安留下了艱難差事。閔安瞅著李培南睡得如此安穩,側影恬淡,實在是失去了耐心,終于斗膽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沒動,自然也就沒醒。
她納悶得很。平常習武之人,警覺多半練得十分敏捷,她都發力推了,他怎會還不醒?
閔安湊近一點,低聲說道:“實為無奈,得罪了。”她拍他的手臂,連聲喚著“公子”“公子”,甚至還搖晃過他的雙肩,都未能叫醒他。
閔安徹底泄了氣,癱坐在腳踏上,背抵著床面愣神。
她也是第一次發現,看似雷厲風行不可一世的李培南,竟然還有這樣的怪毛病。任你喊破了嗓子,他自巋然不動。
既然叫不醒人,她只能好好守著。
可是府里還有夜游的走獸們。一只豹子摸到院落里來,吼吼叫著,驚嚇得閔安全然沒了主意。她跑出去加固門窗,一步步退回床閣旁,地心吊膽地聽著門戶被推拉得噗嗤作響。
院外再無侍衛走動的聲音,閔安前后不能照應,心里暗暗叫苦。她本是很招動物眼緣的,也喜歡馴服小獸,可是對于龐大的豹子,她一向敬而遠之。早在清泉縣行館里,無論她使出什么樣的解數,都不能與李培南的金錢豹友好相處。
豹子因此也成了她的天敵。
天敵在外,武功高強的人睡得渾然不動,她苦苦熬了半宿,終于撐不住睡意,一頭倒在了床鋪邊。安神香氣重重掩落下來,堵塞了她的神智——試想以武力強盛的李培南險些都抵抗不住這種香氣,她一個文弱身骨的姑娘,又怎能時刻保持清醒。
天亮時,閔安被喧嘩聲吵醒。她揉揉眼睛,觸到臉面柔凈,才知道有人已經給她擦拭了口水等臟物。她正要說聲“謝謝蓮葉姐姐”之類的感激話,突然又覺察到事情不對勁。
她穿著一襲雪袍躺在李培南的懷里,李培南坐在床上,任由她兩手揪住他散開的衣襟。她拽了拽衣衫,認得不是昨晚他穿的那一套。不出多久,她就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他曾穿過的睡袍。
閔安羞愧難當,滾落下床,光腳朝槅門外跑去。外面桌旁,還好好蹲著一只豹子,面相兇惡,憑空亮出一聲吼叫。
她退回床閣旁,想都沒想,伸手去抓李培南的衣襟尋求保護。直到半裸的胸膛出現在她面前,傳過來一陣鼓鼓有力的心跳聲時,她才像被點醒了穴位一樣,內中血脈經絡通通滾過一股火熱,讓她噌的一下紅透了臉。
她惱怒,又羞愧,責罵自己怎能一遇危險就失了禮度?她本想質問李培南,為什么趁她熟睡就占她便宜,可是以眼前現狀來看,原因出在她身上才對。
說不準,還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想到這里,閔安背過身去,用手捂住了臉。
李培南系好衣襟帶子,不慌不忙說道:“昨晚豹子刨門,你跳進我懷里不愿意下來,我只好讓你抓持了半宿。后來不知你聽到了什么,又掀開我的睡袍朝里面鉆,我只好將睡袍脫下來送與你。”
閔安聽到這里跺了跺腳,連耳朵也捂住了。“公子應該撇開我啊!”
李培南起身走過閔安身旁抿了口熱茶,揚揚手,將豹子支走。“你抓我那樣緊,我若用力,就會掰斷你的手腕,我自然只能坐著不動。”
閔安看到豹子一躍而起的影子,神智徹底歸位:“公子說動不了,那這只豹子又是怎樣進門的?”
李培南看了閔安一眼:“沒想到你睡得這樣沉,還愛忘事。”
閔安掐著自己的手臂,使勁回想她忘了哪些事。
李培南解疑:“早上父王來了一趟。”
事情緣由需從昨天算起。張放領會到李培南的旨意,特地捱到深夜,才將李培南的口信傳到,李景卓聽得火起,連夜就要趕到世子府教訓李培南一頓,被張放死命勸住。天剛亮,忍了一宿的李景卓徑直闖到寢居外,不出意外又被侍衛們跪地阻擋。他當即按捺不住,依著脾氣踢開門,李培南已穩穩候著了,從簾帷后送出聲音:“父王再向前走一步,就是唐突了我的妻子,我與父王勢不兩立。”
李景卓自然能猜得到,簾帷后“侍寢”的人是誰,此刻的光景又會成什么樣子。他甩了袖子先行離去,依然發落一句下來,要李培南隨后去請罪。
李培南當然不會去請罪,閔安還睡在了他懷里。他向閔安解釋了一些緣由,真話假話參半,卻閉口不提他知會父王要娶她的密事。
閔安一聽到楚南王來過,就不自覺地握著一手心汗。
李培南繼續說道:“他要見我,向來不講規矩。我不去應門,他就將門栓踢斷走了進來。那只豹子順勢也鉆了進來,向我討要肉食。”
閔安聽得快哭了:“那王爺……不就看見了……我和公子衣衫不整的樣子……”她多次折損在楚南王手里,十分后怕,這會兒已經急得心里打鼓。
李培南將閔安的急切看在眼里,卻不動聲色說道:“你不用擔心,該擔心的人是我。”
閔安煩悶:“公子又何出此言?”
“兩人共處一室本無事,你卻闖進床里來,勢必會毀了清譽,而姑娘家向來又把清譽看得比命還重。”
閔安由衷點頭,埋怨道:“你也曉得壞我清譽使不得啊,當時又不推開我——”
李培南突然放下手里的茶杯,極清楚地說道:“說錯了。”
“怎會錯!”
“我被你闖了床幃,抓住了身子,是我的清譽被毀。”
閔安看著李培南修長有力的身材,也注意到了他那雙強韌的手臂,臉上不由得顯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來。
李培南淡然道:“我已說過,一旦睡下,就會不省人事。你如此便利地闖進來,對我上下用手,還有什么不信的。假如你摸也摸了,睡也睡了,不泄露一點風聲,我們的名譽尚能保住。難就難在你來得直接,讓父王抓到了現行,父王知道我們共宿一事,必然會訓斥我,不出多久,半個昌平府就會傳遍府里的動靜。動靜傳出去會導致不好的結果,日后昌平人見了我,想起我睡下醒不來的毛病,會以為堂堂世子在床上原來是個軟弱角色,誤會又這樣傳散了開去,還有哪家姑娘愿意嫁到府里來給我做妃子?”
閔安聽著密不透風的連番理由,不得不呆立當地。
“所以說,是我的清譽被毀。”
寢居里極靜,李培南一動不動地看著閔安,等著她的反應。
閔安艱難地開口:“公子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不如公子緩緩勁頭,讓我留心下,看哪家的小姐愿意嫁到府里來,我給你們說個媒。”
“你要負責。”
“錯在我,我一定負責辦好公子的婚事。”
“怎能禍害其他小姐,只能是你嫁進來。”
閔安急忙擺手推脫。
李培南擲地有聲:“由不得你推脫責任。我已派人向吳先生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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