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輕權將三百白銀帶回軍營修繕房屋,回稟消息給司衙,說是銀兩仍然短缺,兵士漸生嘩噪,待他去請示長官時,卻發現營里新任的千戶大人不見了。
銀兩短缺的問題好解決,閔安派人把竹杠再送到溫宅一趟,打算再訛詐他一點錢財,可是軍營千戶失蹤之事就顯得棘手了,因為里面還牽扯到了“故人”。
故人就是彭因新。
彭因新沒處斷好宮親王族被毒一案,做了案犯朱八的幫兇,曾被罷免了官職。成為平民之后,他不斷使錢銀買通溫家門子,終于趕在溫知返進宮之前跪倒在他馬車前。他向祁連太后跟前的大紅人溫知返舉薦自己,希望溫知返能替他說上一兩句話。
溫知返坐在車里細細思索一下,想著以后確是需要一批卒子去西疆制造麻煩,就首肯了彭因新的請求。他向太后進言,費了一番口舌替彭因新討來一份官職,將彭因新安插進左州軍營里。
他之所以這樣做,自然也是知道李培南隱秘盤桓在各個總兵府中,意圖聯兵行不軌之事的緣由。
彭因新受到溫知返的一番耳提面命,最后慨然應允了溫知返的要求,連夜走馬上任。當他趕到左州軍營時,發覺前任千戶剛被人害死,自己來得正是時候。
兩任軍官的銜接,因此不差任何時機。盡管營里已經進駐了一個當地呼聲較高的左輕權,他也當看不見,安心做起了千戶大人。他來這里不久,想起對溫知返的承諾,又一個人摸向了白木山桃花峽前。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他以為他只是幫溫知返查清李培南謀反一事的線索。
他去了桃花峽,死在另一個溫家人溫什的肆業前。
溫什早起巡視完了采蜜場,正在教訓一眾幫工、武丁不得濫用武力處置偷蜜賊時,莊民來報,說莊前又死了一名外來人丁,看衣著與腰牌,應是營里的軍官。
溫什認出仆地側臥的尸身,竟是朝廷里以前的大官彭因新,心里直叫晦氣。他本想逃,可又舍不得到手的肆業及財富,思前想后一陣,他覺得還是走“私了”的路子行賄閔安較為妥當。
畢竟在莊前死了一個朝廷命官,他這個事主哪能很便利地脫開身去。
閔安看見派出的人帶著滿箱子的白銀回來,連溫家的管家也跟著一起來了,含笑問了一句:“溫紳今日如此爽快捐出銀子,難道是又出了什么麻煩事么?”
一語中的,也是一語成譖。
管家請閔安去了僻靜處,細細說了溫什的煩心事。閔安聽后說道:“唔,你家老爺的煩心事恰巧與我是同一樁,都出在彭千戶身上,所以少不得要讓我去看一看的。”她笑納了溫什進獻的白銀,依然帶著一隊人趕去桃花峽,讓跟在身后的管家心里恨得癢癢的:“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做官的也是一般黑,看她白拿了老爺的銀子,竟不給老爺消災。”
管家自然不知道,這一場災害可是大了,先引起了司衙里的驚疑,后又驚動了各路人馬。
彭因新的尸身倒在桃花溪前,伸出的右手指向了一處小山包,眼睛也望向了那處,至死都未闔上雙目。溫什怕吃官司,在未得到司衙的回復之前,很明智地保護住了現場,給仵作的檢驗提供了便利之機。
竹障外,閔安看著仵作做事,又細心觀察了四處的境況。一片濃密的花林內,飄出香甜的蜂蜜味,引得幾只體大背高的蜂子撲著翅膀飛了進去。
那些蜂子個頭有點大,生得白翅黑背,閔安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喚同行的巡檢去抓來了一只。她把蜂子兜在網里細細查看,越發肯定,眼前的這一只就是以前曾在白木郡碰見過的毒蜂子。
那時她去白木郡公干,巧遇朱沐嗣,朱沐嗣向她講明白翅黑背蜂子的毒狠,替她做了一身護甲,陪她進洞探查毒源。她聽到他的提醒,處處小心,不沾上蜂子留下的白灰香粉,由此也避開了蜂子的毒跡。
可是眼下的彭因新好巧不巧倒在這里,難道是被蜂子毒死的?閔安站得遠,并不能對彭因新的死因一目了然,趁著仵作檢驗尸身的間隙,她回頭問溫什:“溫家采蜜場里為何飼養這種毒蜂?”
溫什一聽毒字,心知麻煩大了,忙不迭跑過來細細看了閔安手里網住的蜂子,說道:“小娘……大人可不能信口開河嚇煞本紳的,本紳的莊子從來不養外來品種。”
閔安掠他一眼:“好好說話!”
溫什站直了身子利索說道:“不是我家的,只能是外面飛來的野種,一月前我巡莊時,還沒見過它。”他沖著閔安抬抬手:“大人聽明白了吧?”
閔安向他擺擺手:“走遠些,身上甜香味兒太沖,我自然聽得懂你的話。”
不就是擺脫他自己坑害人的嫌疑么,他的算盤倒是打得響,就要看她是否樂意成全了。
溫什實則是不愿意靠近閔安身的,因為一見她面,他總要倒霉。可他看見閔安嘴邊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心下覺得不妥,又認命地走了過去,扯住她的衣袖在一旁低語:“看在世子面上,你要幫我這一回。”
閔安也低聲:“事關官員性命,我幫不了。”
“你想要多少銀子,開個價。”
“今天這樁案子跟前面偷蜜的那樁不一樣,官員暴斃需上報,哪能隨便瞞下。”
“一千兩。”
閔安冷嗤:“我只是代行左州,還得聽上面的,做不了主吶。”
“兩千兩。”
“表章上奏回去,朝廷才能再派一名千戶下來,當真做不得半分假。”
“三千兩。”
閔安還待開口,溫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咬牙說:“只有三千兩了,要不要?小娘皮再推擋,小爺我就不奉陪了,大不了撕開臉鬧到太后跟前去!”
閔安從容一笑:“成交。”
溫什滿手觸到閔安官服料子的輕軟,又聞到一陣清淡衣香,嘀咕著說:“小娘皮真是個女人么,穿上一身狗皮倒是像模像樣了,以前下手那樣狠,差點踢斷了小爺的命根。”他丟下閔安的手腕,還在她的肩衣處擦了擦,想擦去滿手的軟膩感。
巡檢喝道:“大膽!竟敢對臬司大人無禮!想吃棒子么!”
溫什冷笑:“你又算哪根蔥,小爺由得你呼喝?”
閔安走回巡檢那方人圈子里,笑著說:“溫紳可是本州的財神爺,捐的銀子多了,頭臉自然長到了天上去,我們這些窮當家的,千萬不可和他一般見識。”
溫什悻悻退下,留在一邊,繼續等著死尸案的發落。仵作勘驗完了,向閔安拱手稟告:“小人查看了彭千戶各遍身細處,可檢驗出彭千戶是中毒而死,起因就在蜂毒上。”
閔安走近彭因新尸身旁,低頭細看,知道仵作所說不假。彭因新尸身呈青黑色,口眼大開,皮肉未曾潰爛,正是初期毒發的癥狀。仵作看見閔安彎腰按了按尸身面部,從嘴角流放出一絲膿血,他猛然醒悟到新任的臬司也懂得驗尸,更是不敢含糊,接著說道:“尸斑集中落在彭千戶的右臉及右側身上,已出現尸僵現象,小人可查出彭千戶死于辰時,尸身仆倒之后再無移動,這里就是案發現場。”
閔安點點頭,笑道:“先生辛苦了,可向溫老爺討要賞銀。”
仵作聽見閔安說得客氣,覺得她應是好通融的主兒,又抬手說:“多謝大人賞識,只是還有一事,讓小人想不明白,不知方不方便講。”
閔安立刻接道:“人多口雜之處,自然不必細講,先生且放在肚里。”
仵作抬抬手,默不作聲走向溫什討要賞銀。溫什把眼一瞪:“怎么一個兩個都問我要銀子。”仵作低聲說:“臬司大人免除了老爺一場官司,小人又證明了老爺的清白,按照慣例,是要討得一兩分‘開檢錢’的。”
溫什丟出一錠銀子,惡聲惡氣道:“彭千戶死在我的地頭上,還指著我家肄業風水興旺處,晦氣得很,趕緊抬走吧。”
閔安暗嘆一口氣。她要仵作不說的細處,就是彭因新手指的那方,看著有些蹊蹺,為了避免旁生枝節,她特地一手掩蓋了過去。可是這個無眼力價的溫什,竟然直接嚷了出來。
巡檢等一眾隨從一心聽從閔安的安排,看見了什么、聽到了什么,也聰明地當成沒有發生過。他招手喚兩名兵士過來抬走彭因新尸身,還未來得及動作,眾人身后又傳來一句呼聲:“慢著!溫老爺說得很有一番道理,臬司大人為何不細細查探下緣由?”
閔安回頭去看,桃花溪前疾步跑來一小隊兵卒,他們抬著一頂青黑垂幔官轎,前面打了旗牌儀仗,風風火火地趕過來,顯出很急切的樣子。
閔安看了看官牌和青旗,掂了掂來人的官銜,朗聲問:“不知是哪位大人蒞臨敝州?”
官轎簾子一把被人掀開,從轎中走出一名三十來歲的矮短男子,朝閔安拱拱手:“說起來,下官還是大人的舊識,大人看在在下官兄長面上,也應聽下官這一回,去彭千戶指向的山包查一查。”
閔安仔細辨認男子面目,認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笑道:“老東家的面子,自然是要拂照一些的,畢大人所言極是。”心里暗暗擔憂,畢斯家的人來這里做什么?彭因新一死,他就趕到了案發現場,倒像是接到消息專程來一趟似的。隨著他這一來,以前在楚州作惡的彭馬黨勢力又得顯露了出來,仍是牽扯到彭因新和畢家的關系。
畢斯之弟畢節連連向閔安拱手:“并非是下官有意忤逆大人的查判,只是彭千戶死得蹊蹺,不查個干凈,難以向宮里頭交差吶。”
閔安帶人偕著畢節一起朝前面山包走去,一邊還細細問畢節:“畢大人怎會到左州?”
畢節答:“實不相瞞,因彭千戶一年前犯了大錯,宮里頭有些不放心,特意委派下官來督查彭千戶政績軍業的,沒想到下官一來左州,就先遇上了彭千戶的死訊。”
這個理由倒是冠冕堂皇,閔安抿了抿嘴,沒說什么,攀上了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