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昌平街道上。
大雨滂沱,砸在柳玲瓏身上,使她睜不開眼睛。她的臂彎里拐著一個小包袱,背上還背負著喝醉了米酒的玉米,行走得十分艱難。連著滑倒幾次后,她忍不住咒罵起天氣,又咒罵起造成她連夜出逃的罪魁禍首蕭知情來。
蕭知情掌握著她柳玲瓏的生死,其狠心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世子李培南。柳玲瓏本來是懼怕李培南聲威的,在世子府里老老實實做人,可是蕭知情隨后找到了她,拿舵把子犯了馬上風的細處問題質問她,馬上讓她看出,蕭知情蕭大人是在威脅她。
蕭知情說,即使世子權勢再大,也管不著昌平府父母官的御民手段,她已看出馬上風一案中的破綻,并未在供詞上蓋上官印結案,隨時可翻案再審查一遍。
柳玲瓏聽到這里時,心底涼了半截。世子那天審她,只應諾不再為難她,卻沒說要庇護她終身。當然,僅憑這一個原因還不足以讓柳玲瓏答應蕭知情的差事,難就難在蕭知情隨后又拿出了亡姐含笑的驗尸尸單抄錄件,對她解釋清楚了含笑被腌制成蠟尸的過程,還說道:“舵把子是西疆那邊的掌門人,才來中原一次,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的徒弟已經趕到昌平來,四處打聽他的死因,并放出風聲要為師父報仇。他們要是摸到你這條線索,也把你煉成蠟尸扛回去,你能忍受住他們的折磨么?”
柳玲瓏打了個冷顫,不由得接過蕭知情替她置辦的通關憑證,無奈地應了殺人栽贓這樁差事。她膽子不大,所殺的又是平日里熟識的衣久島,心底惴然了許久。蕭知情私下催得急,告訴她即將到來的逐鹿賽就是最有利的時機,迫得她最終只能下了狠手。
要等到閔安與衣久島在一起,且缺少看護的機會是少之又少的。柳玲瓏為了做到不驚擾閔安,不給其他人留下眼線,先將玉米哄到暗處迷翻,再將它塞進竹箱里藏起來。處置好一切,她就耐心等著衣久島的回轉。
管家接到傳信,曾趕到閔安門外討好說道,公主馬上就回來了,有她給你撐腰,你放心大膽地去報仇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柳玲瓏屏聲靜氣等在自己廂房里,細細盤算了隨后要怎樣做,才能順利逃出城去。
天下大雨,閔安看似頭痛難耐,已經躺倒在炕上,柳玲瓏悄悄走進去,加重了安神香分量,使他睡得更加沉迷。衣久島隨后進屋,親自照料著閔安的傷勢,不敵困意,也昏然睡倒。面對不省人事的衣久島,柳玲瓏下刀時有過一絲遲疑,最后一聲轟隆的雷霆撕開了茫茫雨夜,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她受了感染,咬牙將匕首□□衣久島的胸口,做成衣久島被炕上的人隨手殺死的假象。
柳玲瓏逃得急,也未置備好出行的車駕,裝作從容的樣子拎著竹箱走出世子府,半晌才想起昏睡的玉米就在箱里。箱子是她平時盛裝酥奶酒器皿所用,她打著外出置辦酥奶酒的旗號,自然也是要將它隨身帶走的。
逃了一陣,背上的玉米就成了一個累贅。柳玲瓏將竹箱取下,隨手丟擲一旁,看著它骨碌碌滾進了水溝里。玉米被冷水一浸,立刻醒了過來,發出細微的叫聲,她逃得急,也不回頭看,提著裙子徑直沖向了前城。
待到天明,城門打開,她稍作整理就可出城,用新的戶籍身份去外地隱居。
但是,知道她去處的人似乎還有一個。
雨夜里行來一盞孤燈,由遠及近,光亮朦朧,被雨水沖刷得不是很分明。柳玲瓏心生警惕,躲進民戶夾巷之中。即使外人提燈來照,也不容易發現她的身影。
沒想到茫茫雨幕后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問著:“前面可是柳家娘子?我是蕭大人派來的仆人,來護送娘子出城的。”
既然來人能找到她,可見真是受了蕭知情的指點,才會猜得出她去哪里。柳玲瓏一聽是護送她出城的,松了一口氣,慢慢從夾巷中挪出身子,探頭看了看微光燈籠那邊,她只打量到一道瘦削的身影,輪廓很熟悉。
柳玲瓏遲疑問:“既是送我出城,怎不見車駕隨行?”
那人笑答:“已經置辦好了,就在前頭。”他提著燈籠走近,露出一雙杏眼和半截直挺的鼻梁,映著幽幽的光亮,模樣生得俊俏。
雨水沖刷而下,像是一道簾子,阻隔了柳玲瓏的視線。來人站在一丈開外,她最先看清的是他的一身長袍及罩衫,覺得衣裝很眼熟,最后才打量到他的半張臉,不由得驚呼:“閔小相公!你怎會在這里?”
閔安不是應該頭痛腦熱地躺在炕上,被世子府的人發現,他殺了郡公主的嗎?
更何況,他又如何能幫蕭大人做事?蕭大人不正是要嫁禍給他么?
柳玲瓏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躲在屋檐下,遲遲不敢走近。
被柳玲瓏稱呼的閔小相公站在原地笑道:“內中還有些曲折,現在不便對娘子說清。請娘子相信我罷,回頭我還要給你駕車,請快些隨我走。”
柳玲瓏遲疑未定,抓緊了包袱,說道:“我還是等在這里吧,再不久天就亮了,城門也要打開。”
閔小相公將一柄銀釵隔空丟過來,說道:“這是含笑頭上的釵子,蕭大人從刑房架閣庫取來的信物,娘子還不愿意跟我走么?”
柳玲瓏撿起腳邊的銀釵細心捻了捻上面的珠玉簪飾,當真有些信服了閔小相公的話。她知道亡姐被逼死,就是死在這柄她送給她的珠釵上。她還在猶豫的時候,閔小相公又問:“世子府的人知道你要去哪里么?”
柳玲瓏答道:“應是不知,我只推說要去收奶皮做酒,將他們引到不著邊的人家去。”
“哪戶人家?”
“城西頭的‘溫記’。”
“娘子做得機智。”
閔小相公在雨幕里始終沒有靠過來,最后還回身朝來路走去。柳玲瓏見他來去走得利索,躊躇一下,終究還是跟了上去。這一去,就是不歸路。
城西,溫記農莊前。
閔安提著牛油紙扎的燈籠趕到了馬道上,四處冷雨砸落,雷聲陣陣。他細心查看前面屹立的木牌門,辨明字號,才一步步趨近。
風雨沖刷著道旁的蓬蒿,簇簇響動,鉆入閔安耳里的動靜就變得多了。他借著微弱的光亮,沿著石子路淌水走上坡,突然從上面沖下來一輛木板車,手把徑直對著他,借著下滑之勢疾刺過來。
閔安連忙躲避,喝道:“何方鼠輩暗中傷人!敢出來斗一斗么?”
木板車翻倒在道旁,上面的沙袋撒落一地。閔安喝了一陣,沒得到回應,轉頭查看木板車,突然從沙袋后又翻出一道瘦削的身影,手持竹杠狠狠向他掃去。
閔安受過溫什的一頓打,手腳沒有平時利索,堪堪跳過掃擊。偷襲者顯然是有備而來,一記竹杠不得手后,又使出其他的陰招,石灰香灰迎面撒過來。閔安與他斗不了幾招,終究被放倒在馬道上。
大雨傾盆,像是冰珠子一樣砸向閔安的身子,也沖走了很多痕跡,將閔安上下清洗了一次。
閔安倒地昏迷了半宿,天亮放晴,被早起吹奶皮的溫記老板驚醒。
溫記老板的驚叫聲響徹整個山坡。
閔安睜開眼,就著躺地的姿勢,最先看到了面前側臥一道身影,待他細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柳玲瓏的尸身就倒在他手邊,胸前也是插著一柄匕首,臉色在雨水沖刷下顯得蒼白。多年的斷案經驗在此時提醒著閔安,一定要冷靜。閔安身上痛得厲害,頭又腫大了一些,幾乎都爬不起身,但他還是強忍著不適,打量清楚了四周的光景。
柳玲瓏身旁再無他物,衣衫也整潔,就像是走到農莊前被人刺死了一般。
閔安想,她既然要外逃,就要隨身攜帶一些應需之物,最終卻兩手空空來農莊被人刺死,可見還是有人利用她的去處,別出心裁地制造出假象來嫁禍給他。
衣久島的刺殺若是不見效,這第二樁的刺殺無疑又加深了外人對他的懷疑。
好毒的計策。
閔安還沒想到,最毒的計策還在后頭。他蹬蹬腿,勉力站起,才搖搖晃晃走出幾步。溫記老板就扯著嗓子喊幫工過來揪住閔安,要扭送他到衙門去。
幫工慌慌張張跑過來,說道:“不好了老板,那下面還死了一個!”
閔安心一沉,要發力掙脫鉗制,滾向山坡下看究竟。溫記老板拼死拉住他,罵他是狼崽子,一連殺了兩個人。幫工也趕過來踢了一腳,叫道:“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你也得了手?”
閔安越聽越心急,終于掙脫開來,滾向了坡底。他穩住身形時,感覺不到一路碾壓過來的疼痛,只從心底拔起一股涼氣,使得他惶急地喊出來:“寶兒!”
可是蕭寶兒一動不動,再也聽不見他的叫喚了。
閔安生出一股力趕急著爬過去,終于摸到了蕭寶兒的手指。她的手冰涼涼的,被雨水沖刷了半宿,帶了一點烏青色。閔安撲到她身上,想摟起她,將她捂熱了。她卻半闔著眼睛,任憑他搖晃,生不出一絲往日的嗔笑來。
閔安大哭,連聲喚道:“寶兒,寶兒,是我啊,別嚇我,我經不得被你嚇的,看看我好么,寶兒,寶兒……”他搖晃了很久,也喚了很久,蕭寶兒四肢疲軟,躺在他懷里,依然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閔安從未覺得這樣痛心過,兩手緊摟著蕭寶兒的尸身,舍不得放開,哭喊抖動間,蕭寶兒的懷里滑出一只香囊,還有一柄濕了的白絹扇。
閔安一看蕭寶兒隨身帶著他的物品,至死不離身,哭得更加悲切。發現兇案的幫工等得不耐煩,將他打暈,拖他進了府衙。
歷經了一天,閔安才在一間收押疑犯的糧倉柵井后醒來,滿墻的霉味直透鼻腔,水漬爬到天窗上。
閔安對著窗口透過的一點光亮一動不動,簡直是心如死灰。
蕭寶兒的離世是他心頭最大的傷痛,他最先喜歡上的一個女孩兒,像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家寵一樣,百般逗得他歡心,怎會橫死在城西馬道上。
他的身上遍布傷痕,卻讓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心底那一塊涼透了,才是他萬念俱灰的起因。
由糧倉改造成的監房其實還坐著一個人影,他看著地上了無生氣的閔安,默然片刻,斟酌著言辭。他猜想不到閔安的心思,更是料想不到閔安為著蕭寶兒,竟能頹唐到這個境地。
閔安衣衫凌亂,亂發披覆,他不看任何地方,就盯著光亮,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似感受不到其他的東西。
李培南最終開口說道:“我信你不會殺人,要洗清冤屈,還需自己站起來。”
閔安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李培南緊跟著說:“我先帶你回府里,司吏審案,必然要知會我一聲。”
閔安沒有反應。
“蕭知情也死了。”
由李培南嘴里說出的消息,應是真實可信,且極有震懾力的。偏生閔安心死身死,吝于去想蕭知情是誰,為什么也死了。
李培南脫下外袍,合在閔安身上,將他抱回了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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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之死前面已經鋪墊了線索,所以不能不繼續寫完,見諒tt我其實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