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去了昌平府衙向刑房司吏交付印章等物,固意請求離職。司吏見好好的下屬說不干就不干了,情知有異,只拿話穩住閔安,也不答應他的辭呈。
府衙里的日常運轉如舊,放告、收狀、升堂事務有條不紊進行。因最高長官蕭知情負傷,在世子府里養病,所有決令便由府丞代簽。閔安有心要問白木郡的動靜,特意帶著點心拜訪同房書吏,那人只說轉手發放過密封文書,至于朝廷一直追捕的要犯是誰,他還真是不知情。
閔安沒打聽到消息,怏怏走回師父的民院里睡了一宿。清晨起,洗衣的花翠就開始嘮叨,說是老爹為了表示清白,將世子府及非衣送來的諸多禮物退了回去,就連這座院子的房契,也被扔回到房東手里。
“唉唉,生計艱難,生計艱難吶。”花翠按住外衫放在石塊上用棒槌一陣捶打,不住地嘆氣,“老爹的腦子轉不過彎,連你也空手回來了。”
閔安訕訕地走過去,將腰包搜檢一番,拿出所剩下的碎銀交給花翠。他離開行館時,退回了李培南所有的賞賜,因此也無錢銀傍身。
花翠邊洗衣服邊問閔安:“老爹說,非衣和世子爺都對你動了凡心,真的么?”
閔安蹲在腳盆旁,無精打采地擺手。他本就不信自己會落入李培南的法眼里,只當李培南有些怪癖,喜歡豢養男童,與世子園林里養著一些珍奇走獸一樣的心思。再就是他不大相信李培南的為人,自然也一手抹去了李培南說過的話,更不提那些逗弄過他的私密事兒。非衣講過多次要秉持同門之誼,連師父也是這樣說,又有什么能讓他想歪的。
花翠也覺得閔安不大可能引起兩人青睞,回頭對閔安細致瞧了一會兒,笑道:“話說回來,還有半月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不如跟著姐姐拾掇下,學著怎樣做一個姑娘家?”
閔安蹲著,將頭臉埋進臂彎里,悶聲說:“玄序都不知跑去了哪里,還做什么姑娘家?”
花翠笑啐:“又說氣話了吧,玄序只是不愛來我們院子,做事倒是穩妥的。到時候他一定抬著大紅轎子來娶你,保準驚動整個昌平府!”
玄序很少拋頭露面,花翠雖然也在疑慮,但作為閔安的義姐,她自然也是幫忙說盡好話,安撫住閔安的心。
吳仁已去街頭占卜討生活,閔安閑在屋里半天,花翠洗洗刷刷嫌他占地方,將他攆出了院子,打發他去老街藥鋪做短工掙銀子。
閔安出門之前,花翠多留了個心思,想著讓閔安逐步做回女兒身,便對他細細拾掇了一番。閔安既然不再在衙門打雜,書吏行頭也就用不上了,花翠取了他的布帽,將他鬢角長發綰成兩道時興的波云縷絳辮,用布帶纏好了,又束在腦后編成一股結發,松松墜在硬挺衣領上。黑鴉鴉的發絲配著白凈的肌膚,立刻顯露出閔安俊麗的側臉線條來。
花翠又取來一套新做的衣裙讓閔安穿上,閔安揪著袖口不肯換衣,說道:“我突然脫了男人的衣衫,穿起裙子,外人看我,會笑話死。”花翠哪里聽得進他的申辯,見他還在磨蹭,走過去就拎住了他的耳朵,吼道:“換不換?”
閔安執意不肯,與花翠周旋,一直寄養在院里的玉米爬到墻頭,啃著瓜果好奇地看著揪在一團的兩人。院外石墻緩緩行來一輛華美馬車,它回頭看見了,吱地一聲叫。
院里爭斗的結果是花翠退一步,給閔安換上了下幅寬撒繡著團花的長袍,上身再罩了一件灰色絹絲外衫。閔安覺得與往日衣裝差不多,才放心地走向外面。剛一打開院門,石階下站著錦袍李培南,黑黑的眼睛看過來,煥發出神采。
李培南沒有說話,眼光勝過千言萬語。
閔安的臉色冷透了下來,他當著李培南的面哐當一聲關上門,栓好了,再從后院走出去,去了藥鋪打工。花翠仍在洗衣,看到閔安折返身走向后院,心奇問了一句。沒聽到回答,她就忙著做其他的活計去了。
李培南特意棄了侍衛隊,只讓車夫隨行,就是為了不驚擾民戶。他站在門外許久,都不見閔安再出來,拿出備好的零嘴兒引得玉米翻下墻,一溜煙躥上他的臂彎里。
李培南摸摸玉米的毛,說道:“閔安呢?帶我找到他。”
玉米吃了糖酥糕點,嘬嘬手指,一陣風跑向前,李培南跟著找過去,在一處青石街巷里的藥鋪前停了馬車。
藥鋪是老字號,斜挑出旗幌子,斑駁著一些歲月的痕跡。
門口曬著一篩子甘草,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婦人由著丫鬟攙扶,手持梨木拐杖顫巍巍走了出來。丫鬟細細說著話,似乎有些嗔怪老人家要親自來取藥的舉止,老婦人就答道,多走兩步活動下筋骨也是好的。
閔安又端出一篩子草藥,放在竹架上,順手攙扶了老婦人一把。一近身,他就聞到一股淡香蜂蜜味,心里想,這位老大娘的藥單開得巧,將她整個地浸在糖罐子里了,不帶一點苦氣。他抬頭一看,李培南的馬車已經停在巷子對面,甩手又走進了內堂。
老婦人經過馬車時,聞到一絲沉水香氣,回頭瞧了瞧車轅包手處的印記,發覺是龍旗徽紋,連忙又回身向著窗帷行了行禮。“老身見過大人,給大人請安。”
她不知道車里的大人是誰,但錦青龍旗是楚南王府的專用徽志,又恃楚南王親自接見過她,要她來昌平勸說第二子忠心報效朝廷,舉發楚州官員行貪一案,因此她與楚南王府就結下了一些不解之緣。
路過看見楚南王府的馬車,自然也要例行拜見一番的。可是藥鋪的老板確是知道老婦人的出身,見她都要拜,立刻看出車里的人來頭更大,忙不迭地掀起衣袍下擺,小跑著來到車前躬身請示道:“貴客蒞臨小店,是有何見教?”
李培南伸指撩開幃簾一角,看清外面低頭問安的人是誰,只對老婦人回道:“馬老夫人免禮。”
馬老夫人聽見聲音,驀地記起他是來過自家宅院鎮場查出案情的世子,心里感激他解開夫君馬滅愚的枉死之謎,恭聲力請他去二子府邸喝一杯薄酒洗塵。
李培南一口回絕馬老夫人的好意,將她打發走,卻隨著藥鋪老板走向了前面廳堂里。天窗上,一陣明光撒落下來,粉壁及站柜靜靜沐浴在光線中,透著一股草藥香氣。柜臺后的店伙計停下手里的活兒,齊齊向紫袍李培南行禮。李培南的袖口翻出一大片金絲藻繡,衣領制式又與眾不同,藥鋪里的所有人稍稍打量一眼,就能大概猜出他的來歷。
閔安從后面的穿堂里抓著草藥走進來,并沒看見柱子旁站著的身影,對著郎中說道:“大叔我剛想起一件怪事,忍不住要來給您說說——剛才那走出門的老婦人,方子里沒開蜂蜜這味藥,身上卻帶著蜜香味兒,會不會是她老人家弄錯了?”
郎中嘖嘖嘴:“馬老夫人這一旬來,一直都是吃我開的藥,錯不了。”
閔安只好溫聲請罪,說是自己想多了,請郎中大叔不要怪責。店老板一直在沖著兩人使眼色,閔安回頭一看,知道前堂里陡然安靜下來的原因,也躬身行了個禮,退到了后院,繼續清洗草藥去了。
第二天,閔安穿著一身利落的衣裝走進藥鋪,李培南已經坐在了唯一的折背椅里。
閔安新換了一件秋香色罩衫,料子輕薄,遠遠瞧見,似乎是裹著一陣煙霧。雪顏膚色在煙霧上就極顯眼。李培南看他進門,眼前本是一亮,卻又發覺他不看自己,連秀氣的眉頭都要皺著,攢了一股厭煩意在上面,心里委實冰涼,竟坐在椅中說不出話來。
偏生店老板還在一旁躬身候著,殷勤詢問著,世子一連兩天蒞臨寒鋪,可是貴體抱恙?
李培南指著閔安:“叫他來看診。”并將右手腕擱在了扶手上,示意閔安過來號脈。
老板猛使眼色,閔安無奈走過來,躬身對著李培南說:“小生不會看病,只是短工。”
李培南卻不聽他的:“我寢食難安,夜不能眠,一直在想著一個人,沒心思做任何事,該這樣醫治?”
閔安微微彎腰號著李培南的脈,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張嘴就說道:“茯苓、白術、黨參各一錢,用甘草水煎服,藥到病除,公子您慢走。”他甩手開出師父跳大神所用的百當方子,從頭到尾也沒看李培南一眼。
李培南起身說道:“你來煎藥,送我府里。”
閔安站在柜臺前,背對著丟過來一句:“沒空。”
“藥鋪和我各算一份工錢。”
“沒空。”
李培南看了一眼一旁臉色訝異的老板,老板迎上一道威壓的眼光,一激靈就說道:“公子是我店里的貴客,親自上門侍奉湯藥也是慣例,閔安你為何不去?”
“沒空。”
老板打算吹胡子瞪眼睛要教訓人,李培南把手一抬,制止了老板的發作,淡淡回道:“那我來店里,喝你開的湯藥。”說完他就轉身離去,也不待其他人做出反應。
第三天,李培南果然按時來到藥鋪,又坐在了唯一待客的折背椅里。他今天穿了常服過來,腰間摘了配飾,衣色深沉,既顯出了身形又顯得氣勢冷清,沒了前兩天的矜貴意味。進店抓藥看病的人果然走動得熱絡一些,逐漸習慣了他的樣子。
老板去后院催促閔安煎藥,閔安正站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拿著扇子看著泥爐,安安靜靜地煎沸湯藥,待水面浮出沫子,又用筷子抹去一層。
清淡衣香逐漸走近,沖散了濃郁的藥草苦味。
閔安坐在小馬扎上不回頭,李培南想抬手摸摸他的頭發,見他發辮梳得漂亮,又不忍心拂散他的,只能背手站在一旁。
后院極為寂靜,爐火燒得湯水咕嘟作響。
閔安只當身后沒人,身后的李培南卻不能繼續矜持著姿勢。他走到閔安跟前蹲□,對著閔安的眼睛說:“我當真念得苦,湯藥起不了作用,除非你回來。”
閔安持著小蒲扇隔在李培南臉前,依然不說一句話。李培南拉下閔安的手,閔安又舉起來,就是不看他,也不讓他看到。
李培南轉到閔安另一旁,隨手拉過另一張竹凳,坐在閔安身旁。閔安拿扇子猛扇兩下爐火,蒸騰出一陣苦氣,冷冷說道:“藥沸了丟一塊冰糖進去,待到涼透就能喝了。”
閔安起身就走,李培南挪一步堵在他身前,軟語說道:“前面我錯了,后面都改過來還不成么?你消消氣。”
閔安回頭冷顏冷眉對著李培南:“你改不改與我何干?我氣不氣又與你何關?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又何必一味糾纏?”
李培南一連三天遇見冷臉,沒想到閔安竟然是這樣固執,簡直是不給自己一點退路。他發了狠心,將閔安拉到懷里站住,幾乎要貼近閔安耳邊說:“你掐著我的命,還想撇個干凈,由得了你?”
閔安發怒掙扎,回道:“我避開還不行么?世子做什么又要找過來?留自己一條命不是更好?”
李培南冷冷說道:“心里念著你,什么都做不了,還不準我找過來?難道你的心是鐵做的,當真體會不到想人的苦處?”
閔安聞言一怔,想起了消失不見的玄序。
李培南看見閔安發愣的樣子,眼神直直的,突然明白了過來。他咬了一口閔安白凈的脖頸,痛得閔安回過神瑟縮抖了一下,然后才在傷痕處吻住不放。
閔安直往李培南臂彎外縮去,含恨說道:“世子整死我吧,不用手軟,我絕對不躲避,落個一了百了。”
李培南再伸臂撈住閔安的腰身,將他拉回自己懷里,閔安硬梆梆地站著,再也不應話,哪怕聽見李培南隨后說了諸多的軟語溫言。李培南將軟硬兩種手法試了一遍,也不見起色,最后放開了閔安,凝視著他的眼睛說:“你當真厭惡我?”
閔安吝于看李培南一眼。李培南低聲道:“那就遂了你的意。”他撫平閔安的衣衫,摸了下閔安的臉,轉身離開了后院。
此后不再來藥鋪,只喚侍衛來取藥。
閔安了卻一樁煩心事,長嘆一口氣。他拿著小扇子扇爐火,院門后伸出蕭寶兒的半個身子,遲疑地探了探,晃得壓花小帽上的珠玉流蘇簌簌輕響。
閔安聞聲轉頭,對上蕭寶兒好奇探視過來的眼睛,有氣無力笑了笑:“你都看見了?”
蕭寶兒點點頭:“世子好奇怪吶,干嘛要強迫人。”
閔安由衷稱是,卻沒有答話。蕭寶兒咬著指甲說:“安子還不知道吧,上次你套個布袋蒙住五梅一陣打,將他的頭臉打痛了,你給他開個化瘀的方子吧。”
閔安扁了扁嘴:“我不會看病,也不會開方子,去找老爹要。”
蕭寶兒踮腳朝后院竹架上的篩子瞧了瞧,眼神微異:“這么多草藥,不如隨便抓上兩把,回去能就給五梅煎服出一帖來。”
閔安嗔道:“藥哪能亂吃的。”
蕭寶兒只在院門處踮腳:“隨便抓,隨便抓吧,反正他也不懂。”
閔安捱不過蕭寶兒的纏勁,憑著師父說過的方子,當真抓了一些藥材包了起來。他招手喚寶兒進來,寶兒卻低頭說:“五梅不喜歡我來找你玩,要我離你遠些,我還是不進來了。”
閔安將藥包拋過去,怒道:“那混小子嫌我打輕了是吧!”卷起袖子作勢就要趕過去。蕭寶兒抱著藥一陣風地跑了,也不回頭。閔安在后喊著:“藥錢給了嗎?”她連忙跑回來丟下一錠銀子,又慌慌張張地跑了。閔安還在喊:“找你的錢怎么辦?”她已經跑得不見人煙。
第四天,閔安來藥鋪繼續上工打雜,沒想到蕭寶兒又來了。他拿出昨天多余的銀子遞過去,蕭寶兒啃著梨子說:“賞你的賞你的。”
玉米站在屋檐上,看見蕭寶兒手里有好吃的,跳下來搶了過去。蕭寶兒與它嬉鬧了一陣,險些將閔安的藥爐子打翻。
閔安將兩個禍害攆得遠了些,回頭問:“五梅不是不準你來找我么?”
蕭寶兒被玉米搶去了隨身褡包,只能啃著指甲:“我昨天回去跟他說了,世子抓著你不放的事兒,他聽了很新鮮,還催我來看看,有沒有后面的動靜。”
閔安聽后惱怒,但是對著蕭寶兒,他就發作不了火氣。玉米舉著繡花褡包在屋檐上跳來跳去,挑釁蕭寶兒。閔安看不過眼,搭著梯子攆它,蕭寶兒往爐子瞧了瞧,聽見湯藥咕嘟嘟響沸,她干脆坐在小馬扎上朝著罐子沿上吹氣,嘟起嘴巴學沸水聲音。
咕嘟嘟……咕嚕嚕……
閔安回來時不禁笑了。
午時,世子府里侍衛過來取藥。閔安依照昨天的慣例,將炭火撥小,合著陶罐一起放進密封龕盒里。侍衛提起盒子放在加固的架子上,一路押著馬車回到世子府。
重重垂拱門外,煙羅紗裙的婢女林立兩列,候著侍衛先進了客廳,再像水流一般行走起來,端銀盆、絞手巾、遞濾篩子……各行其是。
管家親自將龕盒打開,提出陶罐,揭開蓋子,湯藥還冒著熱氣。他接過濾篩架在青玉碗上,倒出了藥水,不多時,客廳就漂浮著一陣淡淡的苦香氣。
管家端起金盤,高舉平齊于額,將青玉碗遞到李培南跟前。
碧透通身的青玉里晃蕩著黃稠色的藥汁,專治相思之苦,微微泛著亮色。
李培南看到湯藥顏色與昨日不同,只稍稍一遲疑,仍然拿起碗一飲而盡。
管家招呼婢女過來遞手巾與漱口水,李培南強忍不適,面色如常做完所有事。他按住管家的話頭,吩咐道:“母妃忌辰如常舉行,不得有誤。”
管家抬頭看見李培南額上的汗,變了臉色:“公子您這是怎么了?”
李培南坐回椅子里,強撐著說完第二句:“不準為難閔安。”
管家更是詫異,朝座上看去。李培南抿嘴運氣,壓制住心肺里的苦痛,卻抑制不住喉頭的腥膩,一縷黑血隨后流出嘴邊,滴在了他的禮服衣領上。
管家大驚:“快傳軍醫!”
李培南坐著不動,臉色陡然蒼白了不少,額上的汗水涔涔落下,不見擦拭。管家心急火燎地湊近過去,扯著袖口給李培南擦汗,跺腳道:“軍醫死了么!快抬轎子去搬!”
運藥的侍衛見狀噗通一聲跪在了廳門口:“屬下失職!千刀萬剮難逃罪責!請管家發落!”
管家卻是知道自家公子喝藥不要旁人先試的道理,決計不能怪罪到侍衛頭上。慌亂中,他記得公子說的第二句話,立刻醒悟了過來,大聲喚道:“來人!將閔安請到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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