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三間大屋映著秋陽,窗紙斑駁水漬,瓦楞上飛揚著一些塵土,凡是過于簡陋的地方,李培南向來是站不住腳的,但此次為了討要閔安寫給他的私信,他必定會忍耐住所有的不適。
吳仁既不叫花翠奉茶,也不準騎兵進院伺候,就冷臉站在水井旁說道:“廟小容不得大菩薩,世子爺還是請吧。”
“信。”李培南只冷淡應了一字。
“燒了。”
花翠走過來打圓場,說道:“我也瞄了一兩眼,世子爺不如聽我背一遍?”
“不用了,我拿到信就走。”李培南不愿將私信內容再展露在院內院外的閑雜人等耳邊。
花翠微微驚異,若說是公文信件,李培南過來討要還情有可原,但閔安寫回的只是一封無信頭與落款的私信,李培南討要得這么急,難道中間還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變故?
花翠看向吳仁,吳仁可是個老江湖,眼光落得精利一些,當即就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意味。他心懷怨憤,是因為心痛閔安被責罰的舊傷,還有十一年前閔家被先皇抄家的往事,于是就生出了一種“恨屋及烏”的心思,他見到李培南來,眼底心間可是堆滿了厭煩。
李培南背手而立,身姿如遠山一般巋然,任憑吳仁甩下各種臉色。吳仁奈何不了李培南,喚花翠進屋關緊大門,隔著窗子將信件丟了出來。
門口值守的騎兵見吳仁如此無禮,忍不住冷叱了一聲,李培南揚手制止,站著依然不變臉色。吳仁隔窗說道:“十一年前,先皇提攜閔家公,賜給四品官職,閔家上下還以為是皇寵優渥,哪里料得到先皇要整頓官場,特地將閔家公提到風尖浪口上來的?閔家公依照皇令,彈劾賑災官員貪污糧餉,最終不能自保,被害得家破人亡,一雙兒女流落民間受盡了欺辱。我只救下了閔安,將他帶在身邊,現在他卻跑到世子爺跟前做事,世子爺又要他舉發楚州貪贓案,和十一年前先皇的手段一樣。今天世子爺來了,敢不敢說句公道話,后面是不是也要效仿先皇,來一個卸磨殺驢的舊招兒?”
李培南其實知道這些陳年往事,自從對閔安上心后,他就特意去翻了翻以前的案宗,將閔家案的點滴細處記在心里。他敢踏進吳仁的院門,就做好了被怠慢的準備,因此不管吳仁言行舉止怎樣失禮,他都不放在心上。
“我必然不會負了閔安。”
李培南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答復就離開了民院。騎兵撿起窗口的信封,擦拭干凈了,遞交到李培南手里。
李培南抽出信件一看,滿紙娟秀的楷體字印入眼簾,內容寫得懇切,先表述分別之后的掛念之情,再解釋多日盤留在白木郡的原因,最后祝禱閱信的尊長生活安康,說是回來之后,必定親自到跟前來侍奉起居。
李培南將書信正反都查閱了一遍,沒找到信頭稱呼,但他看得高興,直接將收信的人核定為自己。回程中,他將信件貼身收藏好了,揚著嘴角笑了笑,打算真如信里所說,專程等著閔安回來侍奉他。可他轉念一想,突然覺察到非衣傳信回來的目的,怕是不那么簡單。
依照昌平府刑房書吏的交代,閔安前去查辦積案,所涉及的案發地里沒有白木郡的名字。而閔安在書信里提到了“盤桓白木郡多日”,誰又能牽引住他的心思?
李培南當即在車里下令:“派出所有人趕往白木郡,搜查仔細些,抓捕朱沐嗣。”話音一落,騎兵縱馬奔馳,將火漆傳令下達到各方勢力手里,驅動他們下鄉郡緝拿要犯。
李培南命令一下,也知道非衣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非衣伴在閔安身邊獻殷勤,將棘手問題丟回來給他處理,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下次還他一份大禮。李培南暗暗想到。
馬車經過一條坊街時,傳來一陣濃郁的奶酥茶味道,李培南喚停馬車,前面清道的騎兵隊伍不明所以,仍然恭恭敬敬站在了兩旁。
一處堂宇寬靜的宅院里,種植著花木,小樓垂簾深深,氤氳著胭脂香氣。李培南徑直走進紅木大門,一旁的騎兵還斗膽攔了攔:“公子,這樣的地方不能隨便進,有礙您的名聲。”
李培南已經走進門,拾級而下,他的紫袍及白玉紳帶可顯露出身份,不需說話,也能讓里面的人看得眼顫。一個滿頭花飾的女子從從流蘇藤架后快步走出,來到他跟前蹲了蹲身子:“見過公子,有失遠迎,請恕罪。”
李培南看著女子低垂的臉:“柳家娘子么?”
柳玲瓏聽見貴客指名而來,應得越發小心:“正是奴家。”
“上一盞凍子酥奶酒來。”
據說花街里如花似玉的柳家娘子拿手才藝是跳舞及釀酒,據說閔安極是喜愛她的凍子酥奶酒,待李培南親口嘗到了令閔安神魂顛倒的酒水時,卻覺得口感過膩,實在是不堪一提。
偌大的客廳里,門窗齊開,對著一方明凈的荷塘,時而吹來花木清香。李培南坐在桌旁,騎兵隊伍駐守在宅院外,柳玲瓏一人作陪,偶爾抬起絹帕掩掩紅唇。
李培南淺飲一口就不動,心里猜想著閔安以前是不是摸進過這座院子,坐在他現在坐過的椅上抬頭看著水景。他滿心都在想著閔安,哪里又去理會旁邊的人。
柳玲瓏走近一步,小心問道:“公子還有什么吩咐?”若是無吩咐,她會忙不迭地退下去,去招呼另外一名留在樓里的男人,也不會打擾到眼前貴客的清思。
“我府里有一位客人喜歡舞藝,指明要你去教她。”李培南淀了心神才能回答。
柳玲瓏連忙應是。
李培南又說:“閔安隨后也要進我府里去,你不可怠慢他。”
柳玲瓏一愣,隨后又極快應是。久在風月場討生活的女人,自然也是懂得察言觀色,哪怕聽不懂話里的意思。
她琢磨著,那個喜歡來她這里蹭酒喝的閔安,才是世子爺看重的人。
果然,李培南跟著又吩咐一句:“不準與他走得過近。”
他不說理由,也不需要說理由,柳玲瓏就會滿口答應。上頭的吩咐,總歸不會錯的。
一刻后,衣甲齊整的騎兵隊拔旗飛馳,當先肅清了回世子府的道路。李培南下了馬車,吩咐將府里最雅致的院子打掃干凈,管家小心問:“給哪位貴客留著?”
“閔安。”
到了晚上掌燈時分,做事一向利索的管家就收拾好了一處荷竹美景的院落,也打聽清楚了閔安是何許人物,李培南親筆題上“唯吾”兩字,叫管家趕制成牌匾掛在院門上。
管家低頭應著,李培南站在院中的桌案前正待放筆封墨,外頭傳來侍從的通傳:“小相公來了。”
李培南連忙放下筆,迎了出去。管家拿著字幅細細交代屬從,又趕到前院的客廳里奉茶。他所看到的小相公,與侍衛隊長張放嘴里的好像不大一樣——從垂拱門走進來一個白袍罩衫的少年郎,面容白凈,長相俊俏,正磨磨蹭蹭地捱在門柱旁,還不要公子碰。
管家拿著茶案候在客廳檐下,眼鼻觀心,打算什么都不看進去。
李培南的身姿比閔安高出一頭,閔安始終低著頭躲避著李培南的牽手,李培南只好順意抵在門前,將閔安堵在懷里堵得踏實了,低聲問:“誰惹你生氣了?”
閔安抬頭:“公子為什么一定要抓我來府里住?我不愿意!”
李培南倚在柱上好暇以整地笑了笑:“我愿意。放你在身邊,我才能省心。”
閔安猶在憂憤:“我的案子還沒查完,公子派人將山路封了,不準百姓出入,又是什么道理!”
李培南看見閔安質問得發紅的雙頰,還忍不住伸手揩了揩他的左臉,笑道:“你怎么不說,為了讓你一路平坦地回來,我用三天就修好了那些破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