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地下囚室冷水漉漉,從高高的氣窗上滲入一點光,照著蜷縮成一團的人影。五梅被打得皮開肉綻,血水浸濕了泥土,稍微動一下手臂,就能牽發全身的痛意。他看著模糊的光亮,捱著苦痛,不愿意死,也不肯招供。
世子府的人似乎看出了,在他背后,還隱藏著一個發號施令的主人。
五梅確實接受了新任主人朱佑成的指派,留在昌平府嫁禍給閔安,使得閔安身敗名裂,一來敗壞世子府的聲譽,二來阻遏自家公子娶閔安為妻的決議。朱大人不樂意見到閔安與世子府有牽連,偏偏還要嫁進朱家做媳婦,在勸說公子無效后,就將差事交付給了他,喚他妥善處置好后事,納上一份投名狀才能進朱家寨。
五梅知道朱家寨只招收同宗同源的人,對外來民戶從未開放過,因此格外珍惜這個機會。他輾轉奔波多年,跟隨的東家非死即傷,只有眼前的這一家財大氣粗,人脈廣遠,足以庇護住他,他為了將來的福蔭吃點苦,自認為也是應該的。
閔安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走進囚室時,五梅還在蓄著力氣,一心念著朱家派人來救他。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坐了下來,又匍匐在地,死不抬頭,也不說話。他的心里很清楚,一旦熬不住刑罰,將他所知的朱家暗事全數招認出來,那才是讓他真正失去了被救的本錢。
閔安看到五梅死狗一樣的倒地不起,一副打死也不說的勢態,仔細想了想應對的法子。他先列數出往日蕭寶兒對五梅的種種好處,閉口不提與案子有關的事情,以此來查看五梅的反應。
五梅聽到閔安細數寶兒的點滴往事,內心終究有愧,抻著肩膀抖動了幾分。閔安追問五梅為何下此毒手,一連殺掉兩人,五梅卻閉嘴不答。相比較侍衛的拷問,閔安揣度五梅的心意要多一些,推斷的案情曲折也要仔細一些。他先在五梅面前造足了為寶兒聲討冤案的氣勢,再退出去布置審訊所需。
走回唯吾院中,師父吳仁與義姐花翠已坐在了大堂上,手邊的茶水糕點冷透了氣兒,神色愁云慘淡。
非衣也站在了一旁,身上錦袍稍起皺褶,因是奔波一趟將吳仁接來,來不及梳洗就陪侍堂上,臉色也是凝重的。
閔安踏進去的步子遲緩了些。吳仁站起身,朝閔安看了一眼,嘆道:“師父也看走了眼,徒兒莫怪,那玄序竟是朱家寨人。”
閔安轉臉看向非衣:“難道你早就知道了內情?”從摘星樓出來后,他與非衣根本沒打過照面,非衣將師父接過來,又讓師父愁著一張臉,顯然是先一步告知了玄序的事情。
非衣并未否認,閔安又問:“什么時候知道的?為什么不告訴我?”他的嗓音略起顫抖,似乎有些埋怨之意,非衣就慎重拈了言詞來答:“比世子稍遲一些。為了都察院二審的案子,沒人敢透露風聲。”
“說白了,你們是不信我,以為我知道玄序身份后,還會偏心幫著他。”閔安苦澀道,“也該我落得受人懷疑的地步,誰叫我瞎了眼睛呢。”
花翠一直沒說話,手里絞著帕子掂著一份擔心,她和老爹一樣,打算只聽從閔安的意思。他們對世子府、王府一派勢力殊無攀附之意,只認得一個道理,玄序毒殺數人,導致幼帝賓天,這已算是大逆不道之事。既是逆道而行,那么就不能再在言辭上維護玄序了,早些將閔安從麻煩里扯出來,才是正當的。
吳仁一嘆:“玄序這事,府里兩位公子也不要怪安子,都是我人老眼瞎,硬是我撮合兩個小娃在一起。我還沒幾個年頭好活,要是追究責任,就抓我吧。”
非衣連忙行禮,對吳仁說:“師父不用自責,玄序心思過深,尋常情況下根本無法辨別出來,換成是誰,都會著了他的道兒。”
吳仁不會因為非衣幾句寬心話就會丟掉自責之意,他在心底還是為著玄序的毒辣嘆息,又擔心玄序的下場,更是在意閔安的想法。閔安當初留在世子府里練武,不在他身邊,也確實是他一口答應玄序的提親,以家主身份應允了婚事。隨后兩個小輩漸漸走到一起,他看著歡心,從未想過去打聽玄序的來歷,薦人若是失察,罪責也應有一半落在他頭上。
非衣一路陪著吳仁、花翠過來,曾提及過玄序所做的暗事,并未涉及到玄序與閔安的私情上去。吳仁和花翠聽了后,臉色先是驚愕,再是灰敗,繼而兩人湊在一起,絮絮談議了一些,不住搖頭嘆氣,倒是沒表露出怎樣怨恨玄序害人的模樣來。
非衣明白了,即使玄序心腸再黑手段再毒,在閔安這邊的人心里,還是一個受待見的主兒。他請師父進了大堂,等著閔安回來,打算把話說開。
閔安不僅記著玄序的事,還想起了寶兒的慘死,又怎能舒展開眉頭。他灰著臉坐在花翠的椅旁,花翠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非衣喚閔安抬頭,對他說道:“這堂上所有人都在看你的意思,連我也是。玄序已經做了這些毒事,結局無法挽回,所以依照世子的主張,就是等都察院二審過后,揭清了楚州官吏行貪的案子,無論國法怎么判,世子都要親手了斷了玄序。”
閔安急問道:“玄序已經落在世子手里了吧?”
非衣點頭,低聲道:“世子那脾氣,你也知道。有你在這兒傷心的勁頭,不如留點心思,去勸玄序早些招供,省去拷問的折磨。”
閔安聽得手足輕顫,雖說已經料定了事實,但他親耳聽到非衣說出口刑罰、折磨等詞,還是忍不住在心里涌出一股澀痛。他在這邊低著頭傷心,非衣想著助他一臂之力快刀斬亂麻,索性將掌握到的消息都說全了。
“你心軟,舍不得玄序受苦,也要看他做了什么事,能不能逃脫國法的處置。你念著他,講究一個不忍心,無非也是看他往前待你的好處,但你和師父恐怕還不知道,他待你的那些好,其實也是裝作出來的。”
閔安抿著唇,低頭不語,臉上稍微燒灼了一抹紅色。他明白事理道義,知羞愧,可是心底的不舍也是實打實的。花翠倒是驚異地看著非衣:“我敢說,玄序待安子絕對是真心,他們就上過兩次街,都有我陪著,那些討巧哄著安子的心思,怎會假得了。”
非衣淡淡一哂:“清泉縣街上邂逅,涼瓜果鋪相交,玉器店里贈扇墜,從茶館逃脫糕點錢,這就是你們上街交游的過程,我可有說錯?”
花翠仔細回想了一下往日種種,發覺都被說中,只能點頭。非衣話里的不屑之意更重:“實則都是玄序的把戲。他包下兩條街,打點好各處商鋪,只等著你們進門。我曾回頭查訪過他的行跡,才掌握到了這些,各家掌柜都在證詞上畫了押,可證明我說的不是假話。”
花翠驚愕不已,一下子坐進了椅子里。如此點滴小事,玄序都能安排好,那隨后拜見老爹,一步步取得老爹的信任、她的歡心,又有什么困難的?
非衣對閔安說道:“如此虛假之人,你還記掛著他做什么?利索些斷掉念想,向他問出口供,保舉世子肅貪成事,興許還能為他要來一個體面的死法。”
閔安猛然抬起頭,臉色紅白交雜,喊了一聲:“非衣,還別說了!給我……留些余地。”
非衣拱拱手,請動吳仁及花翠進后宅梳洗,讓閔安一人靜淀心神。閔安軟倒在座椅里,心中五味陳雜,一遍遍地回憶自己與玄序走過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玄序陪伴左右,笑得極為溫柔。
玄序準備了蜂蜜米果糖來招待他,為他洗衣做飯,縫制蔽體的衣甲,看他時眼光那樣明亮,待他的心思又怎會是假的。
假不了。
閔安知道真心待一個人的感受,他想著想著,又難過地哭了起來。玉米受了花翠的指使,跑到堂上吱吱叫著。閔安聽見它的聲音,看它好奇地望著自己,一副不甚明了的模樣,心底一苦,哭得更厲害了。玉米爬上閔安的臂彎,拉開閔安的手,朝他臉上吹氣。閔安無聲哭了一陣,哽咽道:“我知道該怎么做……就是心里難受……你走遠些……我這里沒吃的……”
一兩道清水鼻涕滑落下來,沾在玉米的毛手上。玉米把手臂繞到身后擦了擦,撩起馬褂下擺罩在頭上,然后又拉下褂衣做了個鬼臉。閔安擦了淚水,喃喃道:“裝鬼這個辦法不錯,可以試一試。”
再過一刻,沉淀好心神的閔安打水洗臉,收拾了顏容后,走進后宅與師父及花翠商議事情。需處置的棘手事有兩件,一是讓五梅開口招供,二是讓玄序寫下楚州貪贓證供,以此來換取較為體面的處置。
所謂處置,不外乎免受折磨地死去。
這也是吳仁等人能為玄序做的最后一件事。閔安強按下苦澀之意,在顏面上不露出異樣,心底卻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說,吳仁也沒察覺到,花翠與他見面時間短,倉促之間也沒看出他的心思。
閔安就等著處置好了五梅,再去見玄序的那一刻。
夜色降臨,世子府處處燃燈,地下囚室依然黑暗。侍衛從不曾送過飯食給五梅,這次聽從指派,將摻了迷藥的湯水放在五梅手邊。五梅掙扎著喝盡,不多久眼皮昏沉,就要睡去。
閔安喚侍衛取來燈油撒潑在地上,將燈罩提在手里晃悠,蹲在五梅跟前說:“寶兒昨晚托夢給我,在我耳邊哭了一宿,說你心狠,要我送你下去陪她。”
五梅的神智還未完全散開,聽見冷冰冰的話聲,身子抖動了一下。
閔安陰惻惻地恐嚇:“寶兒還說,晚上雨大風冷,怕你著了涼,她才帶著棉被去看你。你倒是好,欺著夜黑摸出門做壞事,回頭看見她跟上來了,一刀把她了結掉。她要我問問你,若是見了面,你還敢問心無愧地對著她嗎?”
五梅有氣無力地說:“你裝什么鬼,寶兒明明被你殺了,怎會托你帶話過來。”
閔安冷嗤道:“師父做法事招魂,寶兒冤死不甘心,自然會回來找你。”
五梅低頭躲在披散的亂發下,心里有些發憷,沒有應話。他的頭昏昏沉沉的,心智逐漸喪失,又想到閔安能說出寶兒死時的細節,或許當真有招魂的一種法術,將陰私話遞了過來。閔安隨后點燃了燈油,一圈圈火苗豁的冒起,包住了五梅周遭的地面,氣窗外涌進陣陣濃煙,五梅生受不住煙熏火燎,聽見閔安冰冷至極的嗓音說道“下去陪寶兒吧”,徹底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五梅再醒來時,當真在一間陰沉沉的閣子里看到了寶兒。寶兒還是頭戴壓花小帽,穿著水紅夾襖和素白長裙,清冷冷地站在燈柱后。朦朧的光線映在寶兒臉上,照得她的膚色青沉了一些,雙頰也塌陷了下去,突出了兩個印著黑影子的眼窩。
閣子間四壁雪白,掛滿了招魂幡,頂上落下一陣陣的煙霧,蒙在燈燭上,光景更是慘淡。五梅覺得冷透了心,牙槽不由得咯咯響動,問道:“這是哪里?你又是誰?”
寶兒的衣裙并未落地,手腳僵硬得很,似乎像是一張畫,掛在了半空中。她的身影借著煙霧緩緩飄動,聲音也顯得飄忽,只應道:“我死得好慘哪,五梅,你還我命來。”
五梅看見寶兒居然浮動在閣子里飄來飄去,著實嚇得不輕。寶兒唰的一聲倏忽沖過來,將慘白的臉送到五梅眼前,唯恐氣氛不夠悲慘,她還向五梅指著胸口被刺的刀傷,一點點按下去,就滲出血水。
嚇唬了一刻,五梅徹底癱軟了手腳,倒在角落里不住求饒。
這時,被老爹巧手裝扮出寶兒樣子的花翠,掛在煙霧里隱藏的滑竿上,抓緊機會問:“你為什么要殺柳玲瓏?”
五梅抱住頭答道:“我受蕭大人所托,殺掉柳玲瓏滅口,島久公主的案子就死無對證。”
“那就是說,蕭大人借刀殺人,來禍害公主了?”
“是的,是的。”
花翠呼的吐出一口煙氣,朝五梅面上噴去,熏到了五梅的眼睛。“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什么又要殺我?”
五梅雙眼酸澀,流出淚水,更是模糊了視線。“千萬莫怪我,是你看到了不應該看的事。”
“我看到你殺人,放過我就是,為什么還要追上來刺一刀?”
“我也沒法子啊,大人要我拖住閔安,不準她和公子成親。”
“哪個大人?”
“公子的爹爹,朱佑成大人。”
花翠聽見五梅的聲音倦怠著低了下去,提著嗓子尖叫了一聲:“你空口無憑!就是狠心想殺我!”
五梅受過刑罰的身子極痛,又被煙熏得嗆住了口舌,拼命咳嗽一陣,才急著回答:“確實是大人指使我來禍害閔安的,冤有頭債有主,你找他去!”
“你說指使,可有憑證?”
“大人曾傳過一封私信給我,詳細說清諸多要害關系。”
“信呢?”
“……被我燒了。”
花翠陰惻惻笑道:“這樣說來,又是無憑無據了!我還留你有什么用處?納命來!”
五梅極力向角落躲去,無奈手腳疲軟,根本挪不動一下。他急聲叫道:“我知道在昌平還有朱家的一個同黨!他藏得深,誰都找不到!有一次我偷偷跟著公子摸過去,才知道他的底細!”
“誰?”
“溫家的二公子。”
花翠再恐嚇一刻,詐不出其他有用的消息,索性一棒子敲暈了五梅,褪下一身裝鬼的行頭,將閣子里的場面丟給侍衛處理。
閣子外,有數名被李培南請來的府衙書吏。他們在司吏的指派下,圍住煙氣殘光繚繞的閣子間,聽明了五梅的答話,一一記錄下來,將它作為堂審的證詞。
李培南站在最外,耳力強于在場所有人,自然最為清楚閣子里的動靜。等所有供詞抄錄完畢,他對司吏說道:“今晚的證詞足夠結案了?”
司吏忙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們一干人等可為小相公作證,昌平雨夜連番犯下的兇案,確實與小相公無關。等天明我就將供詞遞到府丞大人案前,稟明案情曲折,請大人蓋印結案。”
隨后,閔安就能落得一身清白,立足在世人面前而無愧心。府衙的申訴無效用,宮里的提審也就沒必要再進行,他是真正從兇案嫌疑中洗脫開來,不需再小心應對任何責難之聲。
閔安設法解決了自身的麻煩,又取得五梅有力的證詞,可算為一件大功。李培南回頭看見閔安臉上殊無喜色,問道:“又怎么了?”
閔安答道:“五梅證詞只能洗脫我的嫌疑,卻不能成為定罪的關鍵,朱大人那邊,還是告不倒他。”
因為沒有憑證,聽五梅說,唯一可作為證物的書信已被燒毀。
李培南淡淡道:“慢慢來,朱佑成不學得收斂一些,我自然有辦法對付他。”
閔安仍是面有憂色,也不答話。李培南問:“還有什么煩心事?”
“我想見一見玄序。”
李培南冷了聲音:“現在不行。”
閔安低聲道:“世子曾應我,若我贏得逐鹿大會,就滿足我一個要求。”
“你只贏了一場,并未贏到最后。”
閔安語塞一下,再說道:“那,五梅的供詞,我總有功勞。世子可否看在這份功勞上,答應我一個要求。”
“情理之內才應。”
閔安躊躇一下,跪在了李培南跟前:“求世子不動私刑,將玄序交給大理寺處置。”
李培南立刻伸手抓住閔安的裘衣領口,要將他提起來。閔安沉著身子,青白著臉,一動都不動,不見夜風吹來,他的眼眶已是隱隱發紅。李培南提了一半的手勁突然就散了,他將閔安拋在地,冷冷說道:“依了你。”
閔安就地磕了個頭,爬起身子站在一旁,抹了抹眼角。
李培南忍住心涼說道:“剛才五梅提到溫家二公子,你都沒反應,可見心思是真的不在這里。”
閔安稍稍聚起注意力,回道:“我只知溫什,確實沒聽說過什么二公子。”
李培南看著閔安一刻:“玄序的事勾走了你的心智罷?”竟是駑鈍到了這個地步,對其他的關鍵處不聞也不問。
閔安沉默不語。
李培南只想早些把一張青白臉色的閔安攆走,三言兩語說道:“溫什看你不順眼,次次刁難,太后一見你卻是和顏悅色,想過其中的道理嗎?”
閔安搖搖頭。
李培南答道:“因為溫家二公子面相與你生得相近。”
夜深燈暖,侍衛已整理完閣子里的物什,行過禮退了下去。李培南擺手喚退所有人,也包括杵在眼前的閔安。可是閔安行無所覺,依然怏怏站在李培南身前。李培南見攆不走閔安,掉頭朝院外走去,索性落得眼不見為凈。
閔安在夜風里站了一會兒,突又清醒過來,追上了李培南問:“我長得像溫家二公子,又礙著溫什什么事了?他打我一頓,我還沒還回來。”
李培南瞥了閔安一眼:“這會兒就想起吃了虧?剛才做什么去了?”在他眼里,閔安能還嘴,能在意其他事,才算是活過來了,要不總是拖著一張要死不活的臉,惹得他眼嫌。
閔安小跑一下才能趕在李培南面前說上話:“世子告訴我緣由吧。”
“溫知返武力、心智強過溫家所有小輩,時常被太后掛在嘴邊,溫什不服氣,處處與溫知返作對,溫知返退到海邊歷練四年,避開了一些爭端。”
閔安聽出了話里的意思,這才知曉溫什纏著他斗狠,原來是發泄對自家弟弟的不滿,將他當作了替身來打。太后大概是愛屋及烏,就對他這張相似的臉生出親和意來,在摘星樓時,不再追責他背負的兇案嫌疑,如此說來,他還算是沾了溫二公子的光罷?
很快,閔安就看到了溫知返,察覺到,僅僅是沾光二字,還不足以說明他們兩人之間的聯系。
院外侍從聲音一道道傳遞進來:“溫小侯爺領太后懿旨到府進見公子——”
李培南冷冷掠了下嘴角,身子依然站得巋然不動。還沒見到溫知返的面,他就知道溫知返的來因。即使是太后懿旨宣下來了,他也沒有要去接見一下的意思,只問道:“他帶了兵么?”
侍衛奔進來行禮答道:“小侯爺點了兩千禁軍留在街外,自己一個人進了前院。”
“膽子倒不小。”李培南冷淡撂下一句,又將溫知返撇在院里等了一刻。
不多久,世子府北門外的騎兵營全數出動,手持利器將外街圍住,將兩千禁軍堵在了街口,只等著府里傳出號令。
閔安想走到前院探一探究竟,李培南拉住他的手臂讓他走不脫,再對侍衛說:“叫二公子出去會會小侯爺。”
非衣怎會聽不到世子府的動靜,情勢一旦緊急起來,他必然要站在李培南身旁出一份力,更何況來的人還是大名鼎鼎的溫知返。
溫知返的名聲早在朝堂上傳播開來,他和李培南近年來各自忙于事務,倒是沒跟溫知返正式打個照面。現在既然避免不了要兵戎相見,出去會會正主也是好的。
非衣完全懂得李培南的意思,徐步走向前院,從腰間抽出軟劍,迎風一抖,煉出一柄凜冽的秋霜。他并不說一句話,徑直舉劍向石青錦袍的身影削去。
溫知返聞聲急避,兩手一展,似是一只鉆天的鷂鳥,陡然退向了后方。非衣軟劍趕到,刺向溫知返的手腕大穴,招招伶俐,卻也秉持了君子之風,沒有咄咄逼迫過去。溫知返看得真切,游走在劍招下,始終不曾正面與非衣交鋒。兩人斗了一刻,直引得院內的侍衛手捏一把汗,生怕任何一人有一絲閃失,若是誤傷一個,街外、府里的軍力就會大打出手,鬧出了禍難很難收場。
國喪之際,舉國上下一片哀聲,按理,世子府應當低斂行事。
偏偏又不見世子出來斡旋。
侍衛們心里納悶,互相張望一眼,拔刀悄悄欺近站圈,身后終究傳來一句“退下”的命令,讓他們松了一口氣。
非衣隨即也收了劍,輕輕躍向一旁,站在了臺階上。李培南走出兩步,在檐宇下突出身形,冷淡說道:“小侯爺請動了太后的旨意,也得看我樂不樂意放人。”
溫知返穿著長袍落落站在石磚上,修長身形抻到了石塘里的竹節上,衣色融入翠木中,像是他的人一樣,顯得極為低斂,并不張揚出一絲外在氣質。他徒手接了非衣十劍,呼吸吐納如常,待非衣退出戰局后,還曾對著非衣行禮,不曾辱沒一點風儀。非衣負手而立并不還禮,他也不為意,笑笑就算揭過這樁過節。
“驚擾了世子及二公子,非我本意,太后催得緊,要我走一趟,我才火速來提見朱沐嗣公子。”
溫知返淡淡答完,就看向臺階上的李培南,查看他的神色,嘴里說得急切,身子依然沉得住氣,一動不動。
李培南冷聲道:“提見犯人需帶兵?世子府何曾成了隨意走動的校場?”
溫知返躬身施禮:“世子勿要怪責,這是我考慮得不周。”他揚手甩出一枚彈子,火花在夜空中呼嘯而過,散落下來時,兩千禁軍已齊齊后退。
禁軍若退,留在院中的溫知返氣勢更是落了下乘,但他始終站得穩當,臉上也不見任何憂色。
世子府騎兵隨后也撤回了軍營。
李培南對著溫知返不多費口舌:“我不受任何人轄制,太后親自來,照樣接不走朱沐嗣。”他轉頭朝門內走去,溫知返持禮道:“世子決意抗旨,有損于王爺顏面,請三思。”
李培南連一思的工夫都不曾有過,轉身一掠,像是一只捕食的鷹撲了下來。他的氣勢凌厲無比,專程挑著溫知返的雙肩下手,溫知返覺察到口鼻之間都是撲來的冷風,忙錯身避開,腳下終究慢了一點,被一道利爪抓傷了左肩。他后退兩步站穩,冷冷說道:“世子當真不講理?”
李培南一擊得手,輕輕掠住身形,答道:“來我府上找我講理,小侯爺的火候還淺了些。”
站在臺階上的非衣聽后微微一笑。
溫知返將禮數做足:“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得罪兩位公子了。”他從袖里抽出一柄漆骨扇,徐徐展開,走到光亮處,露出了他的俊臉和全部身形。
在溫知返持扇還未施展攻擊時,留在院門后的閔安突然搶出身來,大喊了一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