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的心事
閔安風塵仆仆趕回郡衙,向畢斯通報了情況,斷定這樁案子是早些年出入在外州的盜賊茅十三一伙人所為。
畢斯敲著額頭說:“聽說茅十三那批人極粗勇,本官郡子里沒有健壯的捕快可以制服他,這該怎么辦?”
閔安回道:“大人可以再上書向縣衙求援,本郡經制內的捕快還不足十名,茅十三連串幾州,搶了百戶人家,已經算得上是要案。按例這樣的大案也不是我們小小的郡子能辦得成的。”
畢斯皺眉:“茅十三流動各州犯案,通常不會在小地方停留多久,不如等他自己滿足了離開郡子……”回頭看見閔安沒表態,他又馬上改口道:“要本官再上書給王知縣,驚擾到王知縣,本官怕隨后的任期考語會得個下等……”話沒說完,他就拿眼看著閔安。
官員三年任期滿了之后,上級官員會給下級寫考語,查看守、政、才、年四個方面,這就是俗稱的四格考核。其中行政方面就是考查官員直轄地的治安情況,包括風化、人命、強盜竊賊等案發率。畢斯任期快滿,所治政績平平,又得罪過上級,最后還不湊巧碰上名聲在外的茅十三來黃石郡犯案,實在是件倒霉的事情。他看著閔安,不是因為閔安聽不懂內中的聯系,而是希望閔安順著他的心意,將燙手山芋丟出去,替他合理處置好此事。
閔安懂得畢斯的心意,到口的官場法則被他咽了下去,沒有順溜地說出來。東家的脾氣他自然知道,那是打個雷都會把腦門縮進背殼里的主兒,千萬條法子,萬千的困難,都必須先由他小相公來扛著。
畢斯只需要撂擔子就可以了,閔安卻要去統領隨后的布置,最大的困難就是要說服非衣出手,將茅十三抓捕歸案。閔安與茅十三打過交道,知道茅十三的為人和功底。
傍晚閔安去郡衙后門轉了一趟,抓來一把紫色野花,土根上還帶著泥巴。走去非衣院子里,非衣正背手站在木架一旁,在夕陽下靜靜看著滿匾的干花干草,似乎在欣賞著一幅稀世畫卷。他的周身潤了一層花香,蓋過了本來的熏衣香,微風拂過,送給閔安滿鼻的清涼感。
閔安將滿手泥的野花遞過去,討好地說:“你瞧瞧,這種花草用得上嗎?”
非衣轉頭看了看閔安手指軟軟滴下的泥巴水,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閔安低聲道:“你來郡子里十三天,每天就是采花種草,侍弄著紗布香囊,也不見你做些別的事。我現在遇上了一件棘手案子,你能幫幫我么?”見非衣像往常一樣不答,他又跟著說:“你可是答應了畢大人,留在這里要聽從我吩咐的。”
非衣仍然不說什么,只抬起墨黑的眼睛看過來,直看得閔安臉面大窘。閔安本來就是低級小吏,沒有資格指派非衣做任何事,更何況非衣已經交了“食宿費”,算得上是長官畢斯的客人。
閔安等了一會兒,見非衣像往常一樣不愛搭理他,把心一橫說道:“你的性子一向冷淡,留在我們郡子里不走,想必是要做什么要緊的事情。別指望我會相信你對大人說的那套話,你越是低調行事不引人注意,我越是猜想你另有圖謀,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再不痛快說出來,我就報告給大人去。”
非衣淡淡道:“我想拜吳仁為師。”
閔安一怔:“就這樣?”枉費他先前猜了許久非衣的“圖謀”。
“你想我怎樣?”
閔安不答,認真想了想,有些恍然。“難怪你天天站在院子里,原來是守著師父的門,看他回來沒有。”
非衣淡然道:“你幫我勸動吳仁,我就幫你辦案。”
閔安一口應道:“成交。”
非衣凝聲道:“只幫你這一次,下不為例。”
閔安想都沒想就應了:“好。”回頭他又覺得稀奇,問:“你拜師做什么?”
非衣拿起一株干花,拈在指間看了看,說道:“家人患上頭痛癥,需要吳仁的銀針手法治療。吳仁治病有規矩,不醫官員及家屬。我想求他出手,又不能打破他的規矩,只能拜他為師,學得扎針技巧。”
閔安笑道:“你連師父的來歷都打探好了,可見是有些門路的人。師父那些陳年往事密封在刑部的案卷之中,非高官及特使才能見到。你能找到這里來,實在是令我驚奇,‘非衣公子’到底是什么來頭。”
非衣臉色更加冷淡了不少:“娘親過世,父親不愛,能有什么來頭。”
閔安識趣,不再順著這個話頭說下去。他轉眼看了看屋檐下吊著的紗囊干花,溫聲說道:“非衣整治這些花草,倒是有門道。每次看你曬花、翻壓,都顯得很熟練的樣子,難道是有可人的姑娘教給你的?”
非衣的眼色柔和了下來,語氣也不知不覺地溫和了起來:“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閔安輕輕嗟嘆一下,又微微笑了起來,聽非衣答非所問,他也大致猜得出來非衣的意思了。他順著語意說下去:“那位姑娘很有福氣,當然你若能讓我師父點頭收你做徒弟的話,也會是一件有福氣的事。想我師父收下你,自然要好好幫我辦理這個案子,你說是不是?”
非衣瞥了閔安一眼,沒說什么,指了指院門。
閔安詫異:“怎么了?”難道是當面攆他走的意思么?
非衣看著閔安衫罩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桃紅脂粉,說道:“你先去洗洗。”
閔安低頭一看,在他外出一趟辦公后,衫子角沾了草灰木葉,袖口和紗罩有姑娘家抻過的手印子,上面還染著脂粉。他從袖角扯出一塊帕子擦手,說道:“唉,我下次鄉可受歡迎了,姑娘家都圍著我,追著要看我衣服上的花樣子。看完了還要摸,摸完了再塞一些帕子胭脂盒什么的,把我的袖子都塞滿了,順手還拍幾個掌印在我衣服上。回頭翠花看見了,又要罵我不干凈……”
他低頭嘟囔著朝外面走,正碰著挎著一籃子地菜路過的花翠。他轉頭就想跑回非衣院子里,花翠眼尖,兩步趕上去扯住他的耳朵,大吼道:“早上才給你穿的干凈衣服,還沒過一天就臟成這樣了?脫下來!穿麻布衫出去!”
閔安像一條泥鰍在花翠手里扭,沒掙脫花翠的掌控,耷拉個頭隨她走遠。非衣在后面看見閔安斗敗了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
當晚,閔安收拾停當,穿著麻布短衫黑褲子,提著燈籠來找非衣。非衣換上青布袍子,扎緊頭發,已經穩穩地侯在那里了。
閔安左看右看:“我不是叫了幾名捕快大哥輔助你么?怎么不見人?”
非衣當先走向了郡衙大門:“用不著,走吧。”
閔安追上去將信將疑地問:“當真?”
非衣再不答話,抿起了嘴角。
閔安識趣地在前面打著燈籠照亮。山路蜿蜒,星光慘淡,夜梟躲在林子里呱呱亂叫,不時有些荊棘枝石子夾在一陣風里,吹打到閔安臉上。閔安扯了一張皮紙罩在燈籠外面,給燭火擋風,小心看著路。他悶頭走了一會兒,只覺夜里太靜了,非衣跟在后面,簡直像是幽浮一樣的,氣兒也不喘一下。
閔安開始找話說,隨口問了問非衣家里的情況,非衣自然像往常一樣不回答。夜梟呱地一聲拖著翅膀飛過,嚇了閔安一跳。他站著定了定神,回頭看,非衣留在樹下,氣定神閑的樣子,始終與他保持著一點距離。
“走吧。”閔安招呼一聲,繼續摸黑爬山。走得大汗淋漓時,后面傳來一句聲音:“你要帶我去哪里?”
閔安拉著衣袖擦了擦汗:“謝天謝地,你總算開口說話了。”
“我是想提醒你,剛才你已經繞過了這棵松樹。”
“……是么?”閔安翻出羊皮紙地圖看了看,訕笑道,“難怪我覺得好像走過這條路。”
非衣接過閔安手中的燈籠,走在了前面帶路,閔安趕緊跟了上去。非衣的腳步不快不疾,燈籠在他手上穩穩的,沒有晃蕩出一點散光。閔安追著他并肩走了一陣,汗珠又冒了出來,他擦汗時去看非衣的臉,柔和的燈輝映著非衣秀挺的輪廓,將他的冷淡氣息無形降低了幾分,只是他的唇,仍然抿得緊,隱隱顯露出他的不耐。
閔安尋思著,非衣只怕以前沒做過這些煩瑣事,將一個極有可能是富貴家子弟的人半夜拉到山林里趕路,而那個人竟然也答應了,可見先前和他談好的拜師條件該是有多大的吸引力。否則他也不會按下他的不耐,在今夜隨人驅使。
山道上死靜,閔安掉在非衣身后,悶頭走了一陣,開口說道:“你知道吧,我們郡子坐落在亂墳堆上,在外行走時經常會踩到死人的骸骨。畢大人覺得晦氣,專程找了我師父請神鎮邪,師父好奇門雜學,請神是頗有些手段的,又能順帶看些小病,這樣名聲傳出去,外面郡子就會請他過去做一趟法事,所以這也是你大半月見不到我師父的原因。”
“嗯。”
非衣丟下一個嗯字再也不接話,閔安聽見夜風里夾雜著夜獸悉悉索索弄出來的聲響,朝非衣后背靠了靠,繼續說著:“我跟畢大人說設個厲壇鎮鬼就可以了,畢大人又不聽。他倒是修了一座皂隸廟,將一個黑臉紅衣服的差公當真神,每到初一十五就去上香,對著差公泥塑身子說小話……”
閔安說到這里,故意掐斷了話尾巴,看了非衣一眼。非衣似乎并不懂這些話里的意思,表情仍是淡淡的。閔安咬了下唇,干脆將話挑明:“你大概還不知道,皂隸神在衙門里就是‘龍陽之媒’,拜祭者對著神像耳朵說話,就是想神像顯靈,將念叨里的美男子送到他們身邊來。”
非衣持著燈籠穩穩朝前走,側臉淡然,許久才回道:“你的意思我懂。放眼這天下,沒人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所以畢斯完全成不了氣候,你放心吧。”
閔安落在后,長吁一口氣。他畢竟也要靠畢斯這個東家賞半碗飯吃,知他喜好男風,也不能太拆他的臺面,只能在暗處稍微點醒非衣一下。
大概是閔安賣了非衣一個人情,隨后的半山路,非衣不緊不慢與閔安閑聊了幾句。
非衣說:“衙門里的事務,我看你知道得許多。”
閔安挺直了腰身,頗有些自得地說道:“大小衙門里的陋規常例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怎樣知道那么多明的暗的事情?”
“我三歲時爹爹就帶著我升堂,讓我在他暖閣里的桌子底下玩,自小聽多了見多了為官之道,必然會知道一些事。后來家里破落了,我輾轉去了三座衙門里當差,碰到了不少稀奇事,看多了記下來,就成了我以后吃公門飯的法寶。”
非衣沒再說什么,只是將這些話記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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