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慶週歲禮過了以後,這年不知怎的,一直潛伏不曾出動的斐國大軍又開始多番侵擾邊境,顧氏一族如今失了兵符,而曾經(jīng)的孟家的大將也因病去世,一時間朝廷動亂,皇帝取消了今年的圓明園避暑,頜宮都留在宮中。
接連一月多,皇帝不曾踏入後宮半步,在乾清宮忙的焦頭爛額,日日要到後半夜才熄燈安寢。
顧長歌讓乳母抱了染慶在景仁宮裡曬曬太陽,坐在巨大的廣玉蘭樹下乘蔭。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一縷一縷穿透下來,曬在地上,紅翡打了扇子給顧長歌扇風,碧璽逗弄著染慶,惹得孩子咯咯直樂。
顧長歌溫柔一笑,伸手用手指撫摸孩子細白的小臉,又試試孩子是不是出汗了,一切都無恙便好。
“如今淑妃也生產(chǎn)了,是個男孩呢,”碧璽輕聲說道,“娘娘是否要去看看?”
“罷了吧,這個時候淑妃那也不需要本宮去,”顧長歌自己拿了團扇扇涼,淡淡道,“自從上次淑妃吐露心聲,本宮就覺得事態(tài)不對,沒想到如今她依靠了皇后,那本宮與她也沒什麼好說的。”
“道不同不相爲謀吧。”碧璽嘆了口氣。
顧長歌執(zhí)著團扇,想來想去又道:“回頭你去庫房裡挑點好的送過去,也別叫皇上覺得我與她太過生疏了,畢竟如今她也得寵呢。”
景仁宮的宮門外邁進來個人,正是像模像樣的四皇子逸宸。
他很詫異顧長歌正在外面納涼,躬身請安道:“兒子給晗娘娘請安。”
撫養(yǎng)逸宸也已經(jīng)有小三年了,這段時間裡逸宸始終是不肯叫自己一聲母親。顧長歌心裡有些掛懷,倒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
她溫和伸手招呼逸宸過來,用帕子擦了擦他額頭的汗水,問道:“今日沒有去書房唸書嗎?這麼熱的天氣,還在外面,中暑可就不好了。一會吩咐了李嬤嬤給你準備碗綠豆蓮子湯。”
“是,”逸宸躬身,“那兒子先回去了,明日父皇要考校兒子的詩詞。”
“去吧。”顧長歌面露關切,看著他離開。
紅翡輕聲說道:“奴婢瞧著,這幾日四皇子倒是常常獨自出去,身邊只帶了萍兒呢。”
“恩?”她蹙眉,“他這些日子都這樣嗎?可知道他去了哪裡?”
“奴婢倒不曾留意,今日反倒覺得奇怪了,不如過些時候奴婢趁四皇子上書房,叫萍兒來問問。”
“好,”顧長歌幽幽嘆息,“本宮與他雖不是親生母子,但對他也是一片真心,他如今仍是不肯喚我一聲母親,著實讓我思慮。自從染慶出生,關注他卻少了許多,別叫他覺得我只顧著染慶,忘了還有逸宸便是。你這些日子多上心,留意著他飲食起居。”
“是。”
第二日,顧長歌在屋中,萍兒立在身前低頭,這時候皇帝忙裡偷閒,吩咐了兒子們到乾清宮去,他要考校近日兒子學的東西。
萍兒有些忐忑,看著晗妃逗弄七彩鸚鵡,不時與自己對話兩句,狀似漫不經(jīng)心,可自己著實也不敢疏忽了。
“最近本宮瞧著逸宸總是往內(nèi)務府方向去?”顧長歌忽然提起。
萍兒心揪了起來,忙回答道:“四皇子他……他……”她說了半天,卻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跪下請罪,“娘娘恕罪,奴婢不能限制了四皇子行走啊。”
顧長歌冷冷瞧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瓜子,伸手給鸚鵡撓癢癢,鸚鵡順從舒適的歪著頭,連眼睛都合上了。
“四皇子去了冷宮?”顧長歌輕哼一聲,“好大的孝心啊,怪不得他不願叫本宮一聲母親,原來心思都孝敬到了冷宮裡,枉費了本宮這麼多年的撫育教導。”
“娘娘恕罪!四皇子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四皇子常常思念生母,每每去了也只是送些吃食罷了,並未多停留啊。”萍兒害怕的低頭,口中辯解。
顧長歌緩了臉色,看了一眼紅翡。
紅翡機靈,問道:“四皇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去的?多久去一次,每次過去都說些什麼?”
“四皇子是從半年前開始去的,每次過去就是吩咐奴婢準備些點心吃食,冬日裡還準備了被子和厚衣服,大約每半個月會過去一次,這些日子冷宮裡的那位身子貌似不太好,皇子去的便勤了些。”萍兒答道。
“海雲(yún)病了?”顧長歌挑眉,“四皇子過去難不成是帶了太醫(yī)給海雲(yún)醫(yī)治?”
“不不,四皇子並不敢,皇子可憐,夜裡總會思念生母而哭醒,皇子說,能多見冷宮裡的那位一次也是好的。”
萍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個說錯會讓晗妃惱怒。
顧長歌沉默半晌,忽然冷笑,又轉而笑不出來:“本宮以爲真心對待逸宸,他慢慢也會忘了海雲(yún)那個生母,沒想到他倒是真孝順。”
“娘娘,”碧璽勸道,“四皇子孝順,且養(yǎng)在娘娘宮裡的時候,四皇子已經(jīng)不小了,對生母有印象那都是正常的。他既對生母好,也定然知道娘娘待他是極好的。”
“是,四皇子每每與冷宮裡那位說話,都會說娘娘待他有多好,叫冷宮裡的那位放心。”萍兒磕頭道。
“哦?他們會談起本宮?”顧長歌關注點顯然不在逸宸是否覺得自己好上面。
“這……冷宮裡那位並不知道娘娘是誰,擔心皇子……”
“罷了,你下去吧,今日的事情不許對逸宸提起,否則本宮打發(fā)你去慎刑司,”顧長歌嚴肅說道,“日後若是逸宸再去冷宮,你記得,要告訴本宮,逸宸是本宮的兒子,本宮只會對他好。”
“是。”
待到萍兒退下了,顧長歌伸手端了茶盞飲下,方纔說道:“我真傻,以爲逸宸能知道我對他的好,會慢慢認我爲母親,沒想到,他也會私下裡去找海雲(yún)。”
碧璽擔憂,勸慰道:“海雲(yún)被孟皇后害的不清,這輩子怕是會怨恨後宮裡的人,本來逸宸跟在她身邊,雖然受苦,到底母子一直在一起,如今皇上爲了讓娘娘立足,叫他們母子分離,難保海雲(yún)不會說什麼給逸宸。逸宸年幼,不懂旁的,只知道一向是生母對他好的。後來的事情,雖然逸宸也算乖巧,可到底並非親生……娘娘還是寬心吧,只消等著逸宸開了府,娘娘便不必操這份心了。”
後面接連一月,逸宸沒少往冷宮離去,每每萍兒來回復,顧長歌都假裝不知道。
直到一日月亮都掛在天上了,逸宸仍舊沒有回來。
顧長歌憂心不已,站在宮門口等著他,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小身影走了過來。
逸宸站定福身。
顧長歌藉著宮人打的燈籠,瞧他眼眶紅紅的,心疼道:“怎麼了,這麼晚回來可擔心死本宮了,你去了哪裡?”
逸宸小嘴一扁,看著顧長歌,忽然就哭了起來,不停地伸手用手背擦拭眼睛。
“娘娘,先回宮裡說吧。”碧璽提醒。
顧長歌牽著逸宸,二人進入殿內(nèi),她命人浣了帕子,親自爲逸宸擦臉,這樣的事情這些年來她已做了無數(shù)回。
如今做著,嫺熟卻心酸。
想著這些日子來逸宸彷彿不將自己這個養(yǎng)母放在眼裡,只一心撲在冷宮那頭,更是委屈不已,擦著擦著,自己的鼻尖也發(fā)酸,一滴淚就這麼沒有徵兆的落了下來。
逸宸一愣,擡頭看著顧長歌,喃喃道:“晗娘娘怎麼哭了?”
顧長歌快速擦了臉,反問道:“那逸宸又爲什麼哭?”
逸宸看著殿內(nèi)燃起的燭火,失落道:“兒子有罪……”他從顧長歌懷裡挪開,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起身說道,“兒子私下裡,去見了生母。”
顧長歌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微微皺眉,又問道:“既是去見了生母,又爲什麼哭泣,難道你見了她不開心嗎?”
逸宸環(huán)顧殿內(nèi)四下,說道:“兒子見到生母,高興也不高興。高興在於又能見到生母,而不高興在於生母居所窘迫,每日食不果腹,冬日裡手腳凍瘡,夏日裡暑熱難耐,蚊蟲叮咬,兒子卻有晗娘娘庇護,錦衣華服,過著如此華貴的生活……”
突如其來的寂靜,顧長歌看著身下跪著的男童,心裡百感交集,不知是該覺得他有孝心,還是該覺得他冷血無情。在這個年紀,分清是非的時候,她亦是不知該如何解釋,爲什麼他能住在景仁宮,而海雲(yún)只能困守於冷宮,就這樣過完一生。
逸宸忽然又說道:“兒子過完年就八歲了,晗娘娘雖不曾提起,但兒子也知道,若不是娘娘,兒子不能有如此的尊榮,見到父皇一面更是難於登天。兒子心裡是感激晗娘娘的,但是兒子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生母……看著她……”
說著說著,逸宸又哭了起來,伴著哭腔道:“看著她就這樣病死在冷宮裡,如同一把枯草,腐爛成泥再無人知曉。”
看著逸宸哭泣,顧長歌也說不上是想要回護他還是要生氣,只是手腳冰涼。
碧璽端了盅燕窩來,放到她眼前,低聲說:“娘娘,四皇子也是善心,總好過連生母都可拋諸腦後的無心之輩。”
顧長歌緊抿了脣,腦海裡想起之前碧璽說過話。
皇上讓娘娘撫養(yǎng)四皇子,也不過是爲了能讓娘娘在後宮得以立足。
如今娘娘位份穩(wěn)固,若是實在瞧著他不順眼,也只養(yǎng)在宮中便是,多一張嘴吃飯也不算什麼。只是娘娘切記,有皇子纔是後宮裡女人都想要得到的。
四皇子一日在景仁宮,娘娘就一日有機會扳倒皇后。
她深吸一口氣,扶逸宸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問他:“你希望海雲(yún)能從冷宮裡出來嗎?”
“希望。”逸宸點了點頭。
顧長歌又道:“既如此,我答應你,若有一日,我定幫海雲(yún)出冷宮,倒是送她到外面做個普通人,但你……”她凝視著逸宸,“你是皇子,需要一位有身份的母親,我是天子妃嬪,亦需要一個得皇帝喜愛的皇子,你若答應我,我便圓你的心願。明日我便吩咐人去冷宮,給海雲(yún)醫(yī)治。”
逸宸也曉得,今日晗娘娘說這些話的意思,晗娘娘想來尊重自己,把自己當做是大人,從不會愚弄。
他點了點頭,忽然又跪下道:“兒子謹遵母親之言,定然做好父皇的好兒子,母親的好兒子。”
百感交集全匯聚在心中,顧長歌忍了半天,只低聲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