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中貴,潮生碧海天。
這句話在蘇州城中,哪怕是一個小孩子,都能隨口頌出。若有外來人尋問含義,他們就會伸手指向商戶繁多的城中街,答案就在那里。
最近這一個月來,來往城中街的人多了不少。那句話總會被人問起,然后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傳播出去。
這樣一來,碧海天閣的名聲也就越來越響。不錯,“潮生碧海天”,說的就是蘇州城中最富貴的酒家——碧海天閣。
這座酒家的盛名并不止是因為它華麗錦繡的裝潢,還有那回廊壁面、瓊樓閣宇上懸掛著的名家字畫。
若是以前,人們還能歸結于東家有錢,所以再名貴的字畫也能弄到。而現在,卻有無數的文人墨客,自動自發地將作品送上門來。這一切,都是月前碧海天閣的大東家——大齊首富白家發出一封帖子后,開始的。
此時碧海天閣的牌匾下,正立著兩個面目干凈的年輕公子。
“吳兄,可是帶了你拿手的畫?”其中一個膚色白凈,看起來年歲較小的公子開口道。
一旁的襕衫公子聽了,憨厚的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紅暈:“公孫兄莫要取笑我了。我昨日剛到城中落腳,便聽說白少爺把芍玉三子的百花圖給扔出來了。我這畫技連三子的尾都算不上,哪敢再獻丑!”他擾擾頭,憨笑道,“但此番來了,也不好空手而歸,累及師門顏面。所以花費一晚時光,寫了一幅對子,希望能警示白少爺,望他知錯能改,停下戰帖這等荒謬之舉?!?
那公孫公子聽了,頗以為然地點點頭:“吳兄說得對,我們來到此處,為的不是什么富貴,而是勸人歸正,尊我文門?!?
二人互相推就一番,抬腳邁進了碧海天閣的大門。
門口的迎賓侍從迎上來,面無表情地道:“二位跟我來。”
兩個公子被他這生硬的語氣擾了客套恭維的興致,神情均有些不豫。
只不過,實在不能怪侍從沒有好臉色。
自從他家少爺下了戰帖,與全天下文人武士打賭,無論形式,凡勝過他者皆可得白家贈銀。一時間,無數才子武生找上了門,險些踏破白家門檻。
武生那邊倒還好,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家來的壯士在白家精英護衛手上輸了,也就二話不說,爽快地認了。一來二去,反叫白家結識了不少武林英豪。
而觀文人這邊,卻著實讓人傷透了腦筋。且不說那些本為求財而來的虛名儒生,他們沒啥才學,不過賴皮些,想混點財物,也好打發。反倒是這些確確實實略有才學在身的真文人,種種作為,才無比的叫人心中膈應。
戰帖放出后,文學名家大儒言道文學不為財使,不肯應戰。眾多書生便紛紛響應,大罵白家少爺商戶低見,不懂書中萬千顏如玉,豈是銅臭能比得。然而過了不到十日,便陸續有文人遠道而來,揣著作品,踏進碧海天閣。一說,要用真才實學震震白家黃口小兒,二說,為勸白家人尊重文道,特此獻上警世之作。
實際上他們就是為了能拿到白家的賞金。畢竟有比試過的武生傳言,雖未能贏,卻也依照武功高低得了白家的饋贈。
這么一來,登門的文人就更多了。只不過,他們定是要在碧海天閣的門口,高談闊論,裝模作樣地諷刺少爺,然后正氣凌然地宣言自己不求財,再一臉惋嘆地走進來。這樣的嘴臉,迎賓侍從看了好些天了,再好的涵養,面對這等道貌岸然者,也都沒了。
二人一道上了樓梯,走過一段回廊,停在一間廂房門口。門口立著一個褚衣侍從,正從迎賓侍從手中接過二人的作品。
那侍從天庭飽滿,眉目俊秀,是個不可多得的俊朗少年。他抬頭看了二人一眼,與迎賓侍從低語幾句后,轉身進了廂房。
迎賓侍從走回到他們面前,躬身請二人進后方不遠處的一間客房靜候。
直到侍從帶上門出去,客房中便只剩下了他們兩人。一直繃著的情緒,終于稍稍緩解。吳公子整個人一松,才發現自己方才已經緊張到連背都挺得筆直。
公孫公子環顧了一圈四周,湊到吳公子耳邊道:“你看到廂房門口那個侍從沒?那長相氣度,站出去被人認作少爺公子也不一定。”
吳公子嘆道:“侍從都是這般人物,不知道那傳說中的白少爺,又是怎樣的風姿?!?
公孫公子癟癟嘴,正欲嘲諷幾句。但轉念想到眼下身在對方的地盤,而非人來人往的門口,話一出口就得罪了主人。想來想去忍住了,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吳兄,你剛才說芍玉三子的畫被丟出去了是吧?”
吳公子蹙眉,點了點頭。公孫公子望著他,神秘一笑:“我聽說,并不是因為他們畫得不好,而是因為,他們犯了白少爺的忌諱。”
“什么忌諱?”
“你不知道?”公孫公子悄聲道,“那位白少爺,名為子毓?!埂?、‘玉’同音……”
“咚咚咚”,突然響起的節奏有序的敲門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門外傳來人聲:“少爺已閱覽完二位的作品,派在下來請二位公子?!?
公孫公子連忙輕咳一聲,暗道自己魯莽,萬一剛才的話被門外侍從聽去,報給他們少爺,那可不好。
吳公子走在前,打開了門。見到門口站著的,正是那位俊秀的褚衣侍從。這般近距離地一看,確實覺得這個少年英俊非凡。二人心中均是一個想法,白家臥虎藏龍,他們到底還是小看了。
三人一道往那間廂房行去,走在半途,便聽見一個慵懶卻又十分清朗的聲音說道:“‘落雨滲柴濕為悟,繁花連粕竟長生。’嘖嘖,董兄你瞧,這對聯乍一看狗屁不通,實際上卻是意義非凡啊。人說這一旦下雨,干柴變濕,便是怎么捂(悟),也不能用。譏笑我一個領先祖堆積的柴火的人,只會點火燒柴,悟不出學問。第二句呢,又在感嘆繁華(繁華)的白家,有我這種糟粕,還能得以長存,那真是笑話?!?
吳公子的腳步頓時一頓,他萬萬想不到。他還沒能見到那位傳說中的白少爺,就已經被人連譏帶諷地將他的作品品論了一遍,而且還是說給房中這個外人聽的。
這簡直是萬分的羞辱,吳公子轉身就要走。胳膊一緊,卻是被公孫公子給拉住了。公孫公子沖他搖搖頭,示意忍耐。他才長吸一口氣,沖著廂房朗聲道:“正是小生拙作,還望白少爺賜教?!?
“不敢,一粒糟粕罷了,豈敢言教?!蔽堇锏哪莻€聲音笑嘻嘻地道,“落繁語化煉詩葩,才識精為悟長生。這位兄臺,我借你的字音換換,還你一對如何。你文人講銅臭,我商人論文識。不錯不錯,這算是今日里還有些開心的事了?!?
那聲音隨后哈哈大笑了幾聲,一旁還有個醇厚的聲音小聲地勸著。直到笑聲偃旗息鼓了,才揚聲命令道:“白鶴,送他們出去吧!”
褚衣侍衛應聲“是”,轉身便欲送二人出門。公孫公子一急,連忙拽住吳公子示意。卻見他還在獨自呢喃“落繁語化煉詩葩,才識精為悟長生。”,竟似癡了。他不得已,只得高聲喝問道:“白少爺,還有我的作品您未言之高下。我等遠道而來,您起碼予些尊重吧!”
“唉?”里面的聲音一轉,“還有作品嗎?”然后便是一陣紙張的摩擦聲。公孫公子按住白鶴拉他的手,焦急地盯著廂房門。
“哎呀,董兄你一提醒,我就想起來了。就是剛才那張屎一樣難看的牡丹?我天,我府上丫鬟都不會穿那種圖案……唉,找不到了,估計我順手扔了?!蹦锹曇魸M不在乎地道。
“什么!”公孫公子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他忍不住破口大罵:“豎子……”
下一刻,他的脖頸就被人捏住,聲音戛然而止。他張張口,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助地看向眼前面無表情的俊臉。
“這位公子,出口之言請您注意。”白鶴的眼光冷颼颼的,聲音也是冰冷異常。公孫公子看嚇得直哆嗦,再不敢亂來,連連點頭。
這時,一直獨自念叨那句新組成的對子的吳公子終于發現了身邊的異樣,他不由驚道:“這是做什么?”
白鶴瞟了他一眼,也不做聲,默默地收回手,朝著樓梯,沖他們做了個“請”的姿勢。
吳公子雖不忿公孫公子受到的冷遇,但他知道方才論文采,自己已是輸了,沒什么好再明辨的。便拉著受驚的公孫公子,轉身下樓。
“哎呀白鶴,你是不是又嚇到人了???”吱呀一聲,一直隔著門扉的聲音,終于清晰聽入耳里。
吳公子一個忍不住,還是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一旁的公孫公子也是一樣的反應。
只見那扇金漆木雕梨木門門框上,靠著一位錦衣毓秀的少年公子。那身菊紋縷金挑線紗袍,輕易地將華貴和清俊結合在了一起。但再看到這公子的容貌氣質,就覺得衣裳如何并沒有那么重要了。
本就玉樹臨風的容貌,再加上生而富貴造就的器彩韶澈。若說白鶴已是他們看到的難得的俊美,那么眼前的白少爺,可以稱得上人中龍鳳。單這一個照面,便讓二人自愧弗如。
吳公子此時心中尤為羞愧,他的那些文人好友將白子毓描述得惡俗不堪,他便義憤填膺地來鬧一鬧。沒想到竟是這么個清雅風度的公子,自己獨斷偏見,卻造成了自己對人的大誤會。
白子毓俊眉微挑笑道:“這位吳陌公子,聽說你以畫技專長。那何須棄長揚短,做出這種酸句子。不如等后日,再帶你的畫來,同賞一番。只不過,一不看魚,二不觀斧。”
吳陌本是滿心愧疚,又倍受打擊,猛然間得白子毓這樣一句有意無意的邀請,心中頓時大喜。他連連點頭:“好的,好的,必當準時拜訪?!币慌缘墓珜O公子見了,眼里嫉妒得幾乎都要冒出火來。
吳陌心中歡喜,正要告聲辭,卻突然一頓,遲疑道:“冒昧問一句,白少爺所言‘不看魚,不觀斧’所謂何意?魚和斧總不會畫到一起去……”
“呵呵……”身后的樓梯處,驀地傳來一聲輕笑,“所謂‘魚’、‘斧’,魚斧迂腐,他是叫你不要像今日一般,拿出這種迂腐的作品,看得人眼累,聽得人耳酸?!?
白子毓聽得這話有趣,不由循聲望去。只見樓梯口走上來一個身姿挺拔修長的玄衣少年,他輕巧地繞過吳陌公孫二人,瞟了白鶴一眼,徑直朝著廂房走來。
面如冠玉,睛似點漆,唇若涂朱。乍一看上去,竟是一種雌雄莫辯的俊美。待到再一眼,便能分明出眉眼間的肅殺英氣,灼灼逼人,又豈會是嬌弱女子能有的。
那玄衣少年望也不望白子毓,偏頭朝著廂房喊道:“董嘉禾,你父親在找你呢,還不快出來!”
白子毓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回頭瞅向正慢吞吞挪出屋子的董嘉禾,低聲問道:“董兄?”
董嘉禾低著頭,走出房門,好一會兒,才抬眼瞟了瞟門口的玄衣少年,紅著臉道:“阿……阿臨,是父親請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