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時節,寒潮易濕。常言道“清明斷雪,谷雨斷霜”,說起來,細雨綿綿的今日,恰好是谷雨之時。
白子毓的肩頭已經落濕了一片細碎的雨漬,烏黑的發髻上,也染了一層濛濛的水汽。盡管如此,他還是保持著稍稍躬身的站立姿勢,一言不發地立在廊下。
他已經在此候了有一炷香的時間,也不知是此間主人刻意為之,還是他當真因為身體不適,更衣多費了些時間。
他此刻,是立在德王府前廳的廊下。
過往的下人匆匆從他身旁掠過,也許是因為這段特殊的時期,造成的人心惶惶,盡管京兆府并未在明面上與德王交惡,但下人們還是對此時過府的客人敬而遠之。
這也不怪他們,慶王在半月前以親王之禮下葬,朝中傳的沸沸揚揚的“刺客是羽林軍中人”的消息,也被壓了下來。堂堂皇子遇刺,竟以斬殺了幾名亂黨不了了之,實在是讓很多人都難以相信。然而不止如此,忙完追查亂黨之后的刑部,似乎又接到了什么任務,每日門口都有人進進出出,刑部官員們皆是面色凝重。讓人們在惴惴不安的同時,又隱隱感覺到,由慶王之死牽扯出來的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德王稱病已有近十日,他一直窩在府內謝絕會客。旁人只當他是因為胞弟的死悲痛過度,以致病倒。而唯有那日被召到御書房的寥寥數人才知道,這是皇上對他變相的軟禁。
窸窣的腳步聲從拐角處漸漸響起,白子毓聞聲側頭,看見德王正帶著人穩步走來。
他的腳步堅定穩健,面目雍容俊朗,風采依舊,仿佛完全沒有受到禁足失勢的影響。白子毓轉身朝他行禮:“下官見過德王殿下。”
這是德王第一次見到郭臨的這個副官,他想起郭臨那日夜探德王府,針鋒相對,計謀頻出,就為了他的安危。思及至此,他不由對眼前的青年有了一絲興趣,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白子毓雖不知德王一意觀察他是為何,不過此時已經無須在意這些了。他不疾不徐地道:“請德王殿下駕臨郭府,京兆尹郭大人已在府上備酒恭候殿下。”
德王輕輕一笑:“明人不說暗話,白大人當知本王近日無法出府。”
白子毓仰頭微笑:“這點請殿下放心,郭大人已經處理好了一切。”他見德王不作回應,幽幽地講了一句,“殿下難道忘了,除夕宴上,您與郭大人的杯酒之約?”
德王神色一怔,良久后淡然哂笑:“不錯,確實有此約定。倒是本王糊涂了。”他垂眼看向白子毓,“郭大人果然一言九鼎。”
白子毓側身讓道:“殿下,請。”
郭府后院,有一片小花園,由一圈高大的梧桐環繞,內里顯得幽靜閑逸。此刻,阿秋正和和紅纓、青鸞二婢一道,將一座筵席擺在了花園間搭好的雨棚內。
這該是自郭臨納妾以來,頭一次宴請他人。她們都很好奇到訪的客人會是誰,但是郭臨罕見得一個字也沒透露。
她此時坐在主位上,凝望著檀木案上擺放著的晶瑩的夜光杯。
與德王的輪番對決,仿佛是她在京城朝局中立足必經的關卡,促使她急速成長。直到慶王死在她面前,她才陡然有所驚醒。
這一切一直都是性命攸關的博弈,不止是身在其中的世子和她,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被無辜地牽連入這個漩渦。而當他們身死后,又有誰會記住,今夕雨間,對坐喝酒的是何人。
這里,遠比刀劍紛飛的戰場更殘酷冷情。
一聲鈴鐺輕響,遙遙傳進郭臨的耳里。隨著那徐徐的腳步聲,白子毓舉著傘和德王走進了花園。
德王姿態悠閑地邁進雨棚,環顧了一圈筵席,一面解下披風一面笑道:“郭大人好興致。”
郭臨起身拱手道:“既是邀請殿下駕臨,下官怎敢不多花些心思?殿下,請。”
德王長袖一擺,穩坐在客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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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皇宮御書房內。
“……蓉夫人與皇后娘娘當日是同時生產,想必是利用了這一點,才將原本子虛莫有的事編造成了文章……”
徐公公剛剛靠近御書房門口,猛然聽到這樣一句話,嚇得手中托盤上的茶盞都要跟著一抖。好在他數十年練就的定力也不是假的,關鍵時刻穩住了手腕。
他凝思片刻,決定暫時還是不要入內。便低聲沖守門的侍衛吩咐道:“站遠點守著吧。”
“是。”
房內,皇上依舊是坐在御案之后的太師椅上,斜斜地靠著椅背。威凜的臉上,虎眸輕闔,嘴角似撇似揚。從御案前的角度望去,分不清他此刻的喜怒。
萬辰匯報完一段結果,頓了頓,預備等候皇上的指令。卻見站在皇上身旁的趙王不耐地沖他擠了擠眼,想起皇上對趙王的信任,不好得罪,只能繼續道:“下官詢問了后宮中經歷過皇后生太子的老宮人,證實那位蓉夫人確實是和皇后同日有生產征兆。不過不同的是,太子當日就出生了。而那位蓉夫人拖了一整夜,遲遲難以生產。到第二日人沒了力氣,藥石難救,最后母子俱亡。”
萬辰說完這一句,敏銳得感覺到御案之后的那人神色起了點變化,但徑直看去卻又發現不了什么。
趙王煩他一停一頓的,轉身朝著皇上接口道:“因為母后剛剛生產完……”
“……所以那位蓉夫人的死被看做不詳,隔天便草草下葬。皇后心善,央求皇上將其份位抬為夫人,著人將墓地定在京城北郊的一塊好址。但因蓉夫人只是一位失勢被貶的官員所贈的舞女,也不曾受寵。此事一過,自然也就無人再記起她了。這段往事,下官僅知適才所言之全部,至于其他的,還望德王殿下不惜賜教。”白子毓抬起頭,眸光如新月朗朗,看向德王。
德王微哂,晃了晃手中盛了半杯葡萄酒的夜光杯,答非所問道:“郭大人果真深得父皇信賴,連宮中都少見的葡萄佳釀,你這兒也能有上半桶。”
郭臨微微一笑,卻不作答。
德王目光寒涼,淡然側頭望向白子毓:“不知白大人希望本王告知你什么呢?”
白子毓略一揚眉,正聲道:“已故太子,是否皇后親生?”
“……父皇,您想想,太子哥哥平日里謙和良善,對您和母后孝敬有加。若不是為人逼迫,怎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趙王說著說著,眼含淚光。
事實上,此時的他,比起對始作俑者德王的恨意,對太子的蝕骨之仇才是支撐他作為一個“死人”挺到現在的力量。德王是陷害了太子沒錯,可那管他什么事?如果太子不是因為自私和嫉妒,不顧十幾年來的兄弟情誼,將無辜的他牽扯進來,他又怎么會落到如此下場。
只不過,眼下為了除掉德王,為太子灑上幾滴假淚,又算得了什么?趙王的淚眼中灼灼燃燒的恨意,沒有讓任何人瞧見。
“繼續說吧!”皇上突然出聲道。這是他聽萬辰匯報結果以來,頭一次開口。只這一句話,已經預示著他對趙王的支持。
萬辰不敢怠慢,連忙應道:“是。蓉夫人故去后,她的家人搬離了京城,在城北一座小鎮落戶,那個小鎮離蓉夫人墳相距不遠,想來是家人為了能時常去守墓……”
“……然而某一日,突然有人找上門,將一個與太子殿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送到蓉夫人娘家府上。至于是用何種手段,將其作為蓉夫人的親弟弟安置下來,也就不足道矣。”白子毓的聲音字字清晰,壓過淅瀝的雨聲,傳入各人的耳里,“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事正好發生在五年前,德王殿下前往封地之后。”
“白大人說得不錯。”德王輕笑道,“五年前,父皇將我羽翼減除,命我孤身前往封地。彼時跟隨本王身邊的不過三五忠士,若要如你所言,千里之外還能派人去那蓉夫人的府上生事。這么算來,當不是本王。”
“德王殿下莫要說笑了。”白子毓微微收聲,“您離開了京城,您的母妃卻在執掌后宮……”
“……自那時起,太子殿下便偶爾能聽到‘太子非皇后親生’的傳言。只不過太子仁厚,素來沒當回事,只做玩笑看待。然而有一天,太子帶著近侍林澤,微服在京城北郊踏青,無意間見到了蓉夫人的墳塋。因為墳塋上寫有皇家標志,讓太子起了疑心。恰好在此時,那與太子殿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前來為‘姐姐’上墳。”萬辰斟酌片刻,續道,“經過調查,近侍林澤是早年間就被安插在太子身邊的死士。”
“砰”的一聲,皇上一直握在手心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這聲音清清脆脆,卻如一道巨響炸在每個人的心間。即便是得意如趙王,也著實跟著顫了顫。
見皇上并不發話,萬辰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道:“此后,太子見了那位‘舅舅’,對自己的身世開始起了疑心。他第一件事就是殺了當天見證了一切的林澤。隨后,他派心腹二人,嚴密審問蓉夫人娘家一家子,問出來的雖只是只言片語,但太子疑心已起,縱然那些話語并不是指證他非皇后親生,太子也不由自主地朝那方向想去。”萬辰意識到這話有擅自揣測太子之嫌,連忙轉道,“爾后,太子偷偷以屬下商戶中人的名義,召集名醫,刻意編造了個謊言,暗中試探醫者們是否對滴骨認親法有所研究……”
“這一點上,太子做的很英明,他府上謀士不少,謀劃出的那番問話,讓醫者們根本摸不清背后的意思。這也是德王殿下在此案中,唯一沒有插手之事。”白子毓長舒一口氣,移步到側座,優雅地坐下,“余下的事情,也就朝著殿下期盼的那樣,順順當當地發展。太子殿下一步一步,走進架設好的深淵。至于無辜受害的趙王,卻是殿下您的一份意外收獲了。”
人聲銷匿,雨聲漸響。滿園環繞著的雨聲中,不知為何,起了一種別樣的幽靜彌漫在心間。仿佛那雨不是下在此處,而是落在天邊。
“白大人說了這么久,卻忘了一件事。”德王的眸光微微發亮,徐徐轉向白子毓,“太子大哥出生之時,本王的母妃尚未進府,本王從何能得知皇后生產時的情形。你當明白,這里只消錯了一處,便是滿盤皆輸。”
“德王殿下的意思,是要看看下官手里的證據和證人了?”白子毓的面上浮出一絲說不清的笑意,他與郭臨對看一眼,突然揚手拍了拍。
德王側頭望去,只見一個束著滿頭花白長發的人被姚易推著,步履闌珊地走進了花園。
“陛下所言,確實是刑部上下未能辦成之事。”萬辰沒有理會趙王拼命地眨眼示意,他肩負刑部重責,不可胡亂編造事實將人定罪,“請陛下寬限幾日,臣必將竭盡全力找出德王犯下此等彌天大罪的確切證據,以做呈堂證供,昭示天下。”
趙王急不可耐,此時不給德王定罪,還要等到何日。他記起賀柔也是知情者,把她端出來應當能做證人。只是這樣一來,不僅牽連帶她回京的京兆尹,連賀柔那條小命也會不保。但都到這個地步了,叫他停手實在比登天還難。
他正欲開口,腦海中突然浮出萬辰方才說的一句話“……找出確切證據”。千鈞一發之際,他猛然意識到,賀柔口中的那些話,只是鎮國侯生前的猜測,用來做證據,絲毫的份量都無。賀柔又曾是他未婚妻,一招不慎,皇上反而會認為,是他為了將德王治罪,故意唆使的賀柔。
趙王冷汗直冒,因為剛剛張口得太明顯,屋里的幾人都在看他,等他說話。皇上皺眉斥道:“有事就說,吞吞吐吐像什么樣子。”
“兒臣一時情急,想要幫萬大人出點力。”趙王擺出無害的憨笑,“可又想起此時身份未昭,不能隨意出入宮禁。”他顛沛流離半年才回宮,心里急切,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微微垂了垂眸,淡淡地道:“等到案子了結,再一齊辦吧!”
“是!”趙王喜不自勝,父皇這是告訴他,德王身死之日,就是他趙王重回皇室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