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河畔,夜帳燭燈如豆,蜒曲戰圖上,城池危嚴,一觸即發。
“這是之前陛下密令前往幷州的晉王殿下傳回的密函,請將軍過目。”
郭臨擡手接過,耳邊聽著官良玉續道:“這蘇德三王子,本也輪不上他即位。可他兩位兄長,一個遷徙途中遇上沙漠風暴,整軍埋在黃沙中,連屍骨都找不到。另一個死於回紇女奴的下毒……於是,在這些‘離奇’的怪事後,便唯有蘇德可承此汗位。”
樑儀和徐秦對看一眼,都忍不住笑起來。“官兄,你也太損……”樑儀壓低嗓音,“萬一是人蘇德一片赤誠感動了他們的長生天大神,特意幫他除掉絆腳呢?”
“那還有更奇的,”官良玉笑了笑,瞟了郭臨一眼,“他說大齊拒婚丟了他的顏面,爲報得此仇,才興兵十萬南下。”
郭臨放下書函,凝神盯住案上行軍圖。須臾,她伸手指上問道:“黃河汛期幾時?”
姚易一愣,一旁的汾州府軍校尉答道:“在半月後。”官良玉沉吟片刻,笑而不語。徐秦不解道:“莫非將軍打算水攻?”
“‘城不浸者三版’。昔戰國時知、韓、魏三家聯軍圍攻趙襄子,引水灌晉陽,卻未能攻破。而今願借龍城之威,戰得首捷。”郭臨緩緩擡眼,目炬狡光,凌然而笑,“此次北攻突厥,吾等將有三場硬仗要打。這其一,便是水淹突厥先鋒,固守我大齊幷州防線。”
崇景十年八月廿四,晉陽西南十里,懸甕山麓。神武軍千名精兵喬裝易服,日夜開鑿,將晉水東引入汾水。六日後,汾水漲汛,衆軍圍堰斷流,苦撐三日。
晉王得郭臨傳書,假意出戰敗退,將突厥大將咄悉匐引至晉陽北面。咄悉匐見齊兵人心渙散,軍糧不濟。遂意欲圍城,將所帶三萬兵馬盡數紮營。郭臨立在晉陽西面的山頭,遙遙望向不斷集結的土黃戰甲。揚脣一笑,擡臂揮下了紅旗。
旗手接令相傳,直至五里之遙。立守圍堰的樑儀、姚易見令,當即揚鞭策馬,身後數十騎隨之馭馬嘶鳴馳騁。馬尾後的麻繩繫著堰基中一袋草土,飛速撤離。不出十秒,圍堰土崩泥解,河水傾流而下。
大地微有輕抖,戰馬躁起揚蹄。突厥軍衆只感腦後生風,回頭看去時,奔騰的水流,帶著一路而下的黃沙泥石頭,洶涌狂瀉。突厥嚇得肝膽俱裂,沒命地狂奔逃亡。
晉王指揮部下拉起事先備好的土基,大水從東面肆虐而過,只餘薄薄的一層繞著晉陽一轉,幽幽匯入山林。
此戰大捷,郭臨整頓兵馬,與朔方名將羅騫、蘇恭翎匯合。十月,號稱十萬之衆,兵分三路浩浩蕩蕩朝朔州進發。
蘇德親帥部下,出朔州在寧武關排開陣營。郭臨命官良玉、樑儀就地紮營,帶著姚易、徐秦,統領五千精騎迎戰而上。
多年不見,蘇德頜下絡腮鬍長,變化極大。風沙揚起,她銀槍一揮,喝馬出陣,一人一槍,凌然挺.身.佇立突厥大軍陣前。
赤紅披風陡揚,她揚眉大笑:“阿史那蘇德,四年前未與你校場一戰,今日可敢下場,與本將分個勝負!”
蘇德脣角抖了抖,喊出一串突厥語。身後兩騎出列,一人白巾紅髮,持雙鋼鐗握於手中,另一虯鬚大漢,揚起銅錘急不可耐地朝前策馬奔來。
“哈爾巴,巴圖。”郭臨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彎起一抹笑,“都是熟悉的人啊。”
陰雲下黃沙如雪,斜陽霧光。狂風呼嘯幾番席捲而上,飛舞瀰漫幾乎掩住戰場。沙粒須臾落地,密密地覆蓋上出血的傷口。她擦了把嘴角淤血,拔出捅在哈爾巴的胸前的銀槍。
風沙蓋住突厥二將的屍身,傳送來郭臨的高聲長嘯:“蘇德,你那八兵大陣如今還剩幾人,一併上了吧!”
蘇德嚥了咽口水,連連呼吸,好一會兒才握住顫抖的右臂,大喊出聲:“殺!”
銀槍劃起長空,姚易和徐秦見信號出擊,五千黑甲鐵騎整齊有素,直如一把利刃。無畏無懼,狠狠地殺進了黑壓壓的敵軍。
日落日起,此戰從黃昏戰到天明。蘇德心神俱累,又驚又怕。遠望東面黃沙陣陣,聽著耳畔大地顫聲,恐齊軍後援將至,連聲下令回守幷州。
寧武關一戰,突厥與大齊攻守互易。郭臨率軍直追朔州城下,與從東行進的羅騫麾下三萬人馬匯合。
攻守朔州還未打響,進入十一月後,漠北突起了十年難遇的雪災。郭臨帶兵就地在軍甲內穿上朔方軍的冬襖。聽著探子來報突厥大批牲畜凍死,民衆飢寒交迫,交不出賦稅。這番耗到月末,朔州城內的突厥軍明顯開始急躁起來。
羅騫找來伶人在城下吹奏羌笛,擾亂軍心。逼得蘇德無計可施,只得帶軍撤城。郭臨算好時日,留下羅騫鎮守朔州,帶軍快馬加鞭連夜在參合口設下埋伏。戰得兩天三夜不休,一直殺入陰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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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京城張燈結綵。漠北連戰兩捷的消息傳回京城,終使得這個新年不再壓抑。宮宴照常在麟德殿舉辦,蕭淑妃得封貴妃,親自主持宴會。
從常家覆滅至今,太孫一直對外稱病不出,臥在東宮已有半年。可眼下誰人不知,所謂的“病”意味如何,只消多看幾眼日漸權重聲威的魏王便知。
“殿下,”譚伯望著正由婢女打理一身錦衣華服的君意沈,眉英目朗,雍容徘徊,不由滿面欣慰。散開下人,他鄭重遞上狐裘,壓低聲音道,“宮中消息,徐公公已得陛下密詔,可能便是今夜要宣的……傳位詔書。”
君意沈默然半晌,側目問道:“阿臨還在漠北?”
譚伯一怔,舒了口氣,笑道:“殿下安心,郭將軍都成了朔方百姓心中的黑甲戰神……死於她手的突厥騎兵不下數萬,據聞突厥境內,更是聞黑甲而逃。如今她深入陰山捉拿蘇德,一旦攻成凱旋,這個戰績,將名列青史。加上楚世子卸官重回瓊關戰場,兩廂軍威同漲,介時朝中也再無一人,能撼動她半分。”
君意沈接過狐裘披上,細細地撫摸手中銀釵。隨後收攏於袖,輕嘆一聲,推開房門。譚伯撐開傘,隨他一塊步入風雪中。
殿檐的雪落了厚厚一層,襯著屋下燈火,明亮灼眼。一個長衫身影披著厚厚的錦氅,舉著一把油紙傘,彎過宮牆。
他一步一步踩開雪,於昏黃的甬道停住了腳步。對面一個素衣褐襖的少年,正頂著滿頭滿身的雪花,靜靜地注視著他。
他收傘躬身,冷矜地施禮:“微臣見過太孫殿下。”
少年笑了笑:“太孫……呵呵,聿修哥哥,多謝你還記得……”他擡起凍得有些紅的手,摸了摸頭頂的木釵,“可惜,也許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聲太孫……”
陳聿修仰起頭,望見對面一個灰衣太監快步上前,拉住太孫的手。遠遠朝他行了個禮,隨後迅速消失在甬道。
“恭慶吾皇國泰民安,千秋鼎盛!”
隨著皇上一聲“賜座”,殿內大臣起身歸席。徐公公從側旁走入殿中,手中捧著一個鎏金珊瑚的盒子。衆人望之心下皆明,眼神不自覺地便朝魏王的席位上瞧去。
蕭貴妃坐在皇上身側,眉目慈柔地望了眼自己的兒子,目光落在正取出聖旨的徐公公身上,靜待那一聲宣旨。
卻在這時,一個羽林軍突然從側門闖入,三步並兩步邁上殿,在皇上耳邊急聲說了幾句。
徐公公從他出現時,便默默地放回了聖旨。皇上蹙了蹙眉,小聲吩咐道:“去找。”隨後瞟了眼徐公公,朝殿中笑道:“漠北戰事連得捷報,寒雪封山,此乃天佑我大齊。朕邀衆卿同飲此杯,共賀朝明綱清,江山永固!”
殿中一時寂然,君意沈拿起酒杯,溫朗一笑:“兒臣恭賀父皇!”大臣們這才從聖旨中斷中回神,紛紛舉起酒杯。
陳聿修一路繞開護衛,行到瀟湘宮前。倏忽望見殿內宮婢散亂,四下奔走。他長眉一凝,在人靠近前,悄無聲息躲到柱旁。
“找著沒?”
“沒有,西面兩殿都找了,連牀底都翻了,還是沒找著小少爺。”宮婢的聲音急得似要哭出來,“怎麼辦,誤了陛下宣旨的時辰,我們豈不是都要被降罪?”
他靜立著等二婢走遠,迅速轉身出殿:“義山。”不一會兒,便聽道旁草叢一陣窸窣的響動,義山抱著玉鏘已然落地。
他四下觀望一番,收傘利落地接過玉鏘躲入假山後。
“怎麼回事?”見玉鏘全身只穿著一身白色內襖,他連忙把大氅脫下裹上。玉鏘喘了喘氣,道:“徐公公給我送了一件衣裳,說是皇帝爺爺讓我穿著去赴宴,我見那明黃色的……和,和那要殺我的太孫穿的一樣,就跑了出來。”
繫緊大氅的手指一頓,陳聿修垂下眉:“果然如此……”他摸了摸玉鏘的臉,柔聲道,“別擔心,師父今晚就把你帶出宮。”
玉鏘點頭而笑:“好……”他偏了偏頭,忽又問道,“師父,問你一事。現今的京兆尹是誰啊?”
“在你爹爹後任職的裴幽裴大人。”陳聿修繫好衣領,瞟見玉鏘呆怔的神色,“怎麼了?”
“……沒事。”玉鏘摸了摸鼻子,“師父,還是義山哥哥帶我走嗎?”
“嗯,出宮後,你秦叔叔和秋姨會和你一道出城。”他拍拍他的肩膀,“到明年草長鶯飛,師父和爹爹便去找你匯合。”
*
……槍尖從山石上劃過,發出一串尖銳的鳴響,直刺人心。蘇德再也忍不住,從洞中滾出,滿臉的污雪順著鬍鬚落下,他脣口發白,擡手狠狠地指著郭臨:“你簡直是個瘋子,我投降,投降歸順大齊還不行嗎?”
郭臨一手持槍撐著山壁,斜斜地站立俯視著他。身上黑甲早已破爛,耳朵凍得生瘡紅腫,髮髻散亂不堪,然而那雙炯炯如光的利眸還是一樣的英氣威武。她朝一旁搭肩喘息的姚易、徐秦一笑,揮手:“綁起來!”
“蘇將軍,郭將軍回營了。”士卒帳外傳呼。陰山腳下齊軍帳內,蘇恭翎老將軍撫須的手聞聲一頓,擡眸與一旁的官良玉對視一眼,失聲笑道:“居然這麼快?”
他們走出軍帳,先見到了五花大綁的蘇德。腳上皮靴已除,裸露的腳丫似在雪水中泡過,僵硬發紅。
醫帳內,郭臨坐在軍醫身邊的小凳子上,望著樑儀失卻兩隻腳趾的腳,在軍醫的手中上藥包紮。
“唉,蘇德求饒那麼大快人心的場景,要不是凍傷了這腳,我也能跟著將軍親眼看到了。”樑儀不住地捶腿嘆氣。
徐秦叉腰笑道:“好了好了,將軍已經幫你報仇了。等咱們班師回京,論功行賞。你就是少兩趾頭,也肯定有姑娘願意嫁你。”
“莫說回京,朔方的姑娘都已經找羅將軍,打探奮戰陰山的幾位‘黑甲戰神’了……”官良玉挽起帳簾,和蘇恭翎一齊走進來。
整個營帳都悶悶地笑了起來,郭臨拍拍樑儀的肩,眼底的疲憊跟著笑意舒散:“明日,我們便撤營,回大齊。”
草長鶯飛的日子,終於觸手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