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的事情,是佐藤秀忠雇傭人所為,目的是想要令兄屈服。目前帝國在華北最大的追求還是經濟收益。佐藤身為帝國的商人,有義務為帝國賺取錢財增加收入,這是他的本分。令兄則恰好擋在了他的路上,又不肯答應合作,這便是矛盾所在。”
內藤開口就直擊寧立言心中的疑惑,隨后又有些慚愧地一笑:“如今的日本已經不比當初,尊師重道的光榮傳統被后輩當作了舊時代的垃圾所拋棄。當軍部的命令與老師的吩咐發生抵觸,他們還是會以命令為主,對于令兄的事,我非常抱歉。”
寧立言冷眼旁觀,一語不發。彼此之間的偽裝漸漸撤銷,相處模式也就變得更自然,虛情假意的戲雖然也要演,但是頻率不用像過去那么頻繁。
他并不相信內藤已經約束不了佐藤秀中那個莽夫,不過老鬼子沒必要說謊,這件事很有可能是那個混賬東西自己的意思而非內藤指使。若是這個老兒親自計劃,手段斷不會如此粗糙,寧立德的處境也會比現在窘迫。
“我說過,我已經老了。對于帝國來說,我這等老人已經失去作用,我的意見他們已經越來越不愿意參考。我雖然據理力爭,但是佐藤他們還是認為,寧家在天津商界的地位以及他們的態度,已經嚴重影響到帝國在華北的經濟利益,必須予以打擊,對此我只能表示遺憾。而且我們必須承認,如果帝國可以通過經濟手段得到它想要的,對于你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就目前而言,帝國可以通過經濟手段達到目的,就不會動武,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
“戰爭是花錢的買賣,指望開戰發財,是你們國家的人自己腦子不夠用。”寧立言哼了一聲,又看看身后。“別忘了,天津是他們的地盤。你們對天津用兵,就等于是從歐洲各國碗里搶飯吃,到時候小心得不償失。”
“立言的觀點我支持,只可惜那些鼠目寸光以及狂妄自大的家伙看不到這一層,所以沒辦法說服他們。我本來希望可以通過慈善募捐,修復帝國與英國政府的關系。寧家和英國人頗有交情,到時候英國人出面,佐藤他們就會有所收斂,沒想到……”
“沒想到英國人不是軟柿子。被你們掃了面子,還要接受示好,這不是他們的風格。要想道歉,就拿出一些誠意,玩這種手段沒意思。再說他們也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你們搞慈善的目的?”
寧立言哼了一聲:“我可以跟你說句實話,日本人想要在英租界設立情報站,怕是沒那么容易。若是白鯨真被燒了,到時候整個租界的間諜就會跟你們日本間諜成為死敵,你們的情報員進入英、法租界,就是個死。”
“作為白鯨的創立者,老夫當然不愿意看著自己的心血被狂妄之徒隨意毀壞。不過那些人行事莽撞大膽,又不受約束,何況他們也有自己的理由。帝國對英、法租界情形一無所知,這是軍方所不能容忍的。要想保全白鯨,給租界的職業特工一條生路,最好的方法是互相妥協。”
“您是白鯨的奠基人之一,這些話應該去和白鯨的董事會談,跟我說怕是沒什么用處。我不過是白鯨的會員之一,無從影響他們的決定。”
“那幫人已經失去了為人的勇氣,乃是不能雕琢的朽木,只有你這樣的少年英杰,才能救他們。也只有你,才能救你的兄長和家族。寧家三代經營,才有了如今這片家業,若是毀于莽夫之手,乃是天津商界的悲哀,老夫也不想看到那一幕發生。”
內藤看看寧立言,“有些話在這里說不方便,改日我們可以在白鯨詳談。我今天來,主要是給你送個消息,這是個絕密,白鯨的人萬不會知曉。”
寧立言看看他,大有愛說不說的意思。
內藤看看身后,壓低聲音道:“關東軍司令部決定,在天津成立普安協會。至于成員包括厲大森、張英華、高使軒、戈梓良……這些名字,立言應該不陌生吧?”
內藤的眼鏡片在俱樂部的燈光下,反射著充滿惡意的光芒,語氣中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驕傲,還有幾分戲謔與鄙夷。仿佛神明俯瞰人間,嘲笑著卑微的螻蟻奔波終日,卻敵不過自己輕輕一揮衣袖帶來的無限威能。
他說的這些名字,寧立言全都耳熟能詳。厲大森是袁彰武的師爺,原來天津軍警稽查處處長;張英華曾任北洋政府財政總長兼幣制局總裁;高使軒是經過銓敘的陸軍中將,41軍騎兵司令;戈梓良曾任長江巡閱使處長,也是陸軍中將。這些任或從軍或從政,都是舉足輕重的要人,另外一個共同身份,便是青幫子弟。
自清末到民國,數十年亂世,風云變幻莫測,幫會的力量借著天下大勢得到飛速擴充。就像是四川的袍哥一樣,青幫的成員身份也很復雜。其中既有在碼頭上討飯吃,靠著煙土、走私發財的苦哈哈,也有身居廟堂,坐鎮一方的諸侯。
尤其是北洋時期,由于北洋政府本身就是個偽裝成政府的幫會,青幫勢力更是得到空前發展。政府要員大佬,都紛紛以入門檻為榮。帶兵的軍官更是通過會黨的方式維持部隊,以幫會身份而非軍紀保證部下的忠誠。
日本人對于中國幫會的力量同樣重視,在甲午戰爭爆發前,便有日本人拜師入幫,成為青幫成員。
九一八事變后,土肥原賢二拜師魏大可,另一位情報官中尾一德拜師張英華,都是為了通過青幫獲取情報,訪查民間抗日力量。這些日本情報官還大力號召日本人加入青幫,和k記爭奪中國的幫會力量。
在寧立言的記憶中,前世日本人也在天津成立了普安協會,但那是在1935年左右,河北事件發生之后。現在這個機構的成立時間被提前,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自己幾次和日本人頡頏,主要的憑仗便是自己掌握了租界的重要碼頭。日本人想要從華北掠奪物資,就必須受制于寧立言。而寧立言能掌握碼頭的最大憑仗,便是他幫會的身份。
普安協會主要成員里,有不少青幫大字輩的元老,輩分在寧立言之上。雖然大多老而無用,或是一直從軍從政,不曾和碼頭打過交道。可是日本人要是把他們抬出來爭碼頭,也是寧立言一塊心病。內藤把這條消息告訴寧立言,固然是給他提醒,同時也是示威。
你平日里仗著幫會身份要挾皇軍,未來普安協會成立,皇軍便有大批身份地位更高的幫會成員供自己使喚,你這個幫會身份便不值錢了。若是不改你的脾氣和行事,皇軍便要對你不客氣!
這老東西并不愿意自己控制日本的碼頭,可是更不愿意少壯派得勢,便想要借刀殺人。
說實話,寧立言對于這個協會并不擔心。在前世的記憶中,日本人成立這個組織是一招明顯臭棋。這幫人雖然對于中國的了解超過歐洲各國,自身卻并非無懈可擊。官僚作風求大求全的毛病,在他們身上同樣存在。
為了追求成績突出,把天津幫會分子的頭面人物全部籠絡在一起,卻沒考慮彼此之間的關系和出身來歷。這些幫會分子有的出身青幫,有的是洪門中人,在幫會上先就不和。就算是同門之間,也有宿怨,平日里王不見王。
日本人把他們強行捏合在一起,妄圖一舉統治天津黑道,結果就是這幫人內斗不休,普安協會發揮的作用遠不如日本人想象那么大。
真正讓寧立言擔心的,則是前世普安協會的日方主要負責人小日向白朗。這人在前世是在軍統內部標了名字的,乃是個一等一難纏的狠角色。若是他現在來了天津,這些抗日團體的日子只怕都不好過。
他不好直接打聽,只好旁敲側擊道:“這協會里沒有日本人?這可不像貴國政府的行事風格。”
“這還只是個草案,帝國的負責人是誰,眼下還不清楚。等到立言加入之后,自然就會知道帝國派誰負責此事。不光是你,包括尊師般若先生,也在邀請范疇之內。立言心里最好有個準備,免得邀請你的時候亂了方寸。關東軍對于這個機構非常重視,如果執意拒絕,會被視為敵意表現,很可能被認定為帝國的敵人,千萬不可意氣用事。”
沒等寧立言搭話,喬雪卻不知從哪里殺出來,一把拉住寧立言的胳膊嗔怪道:“領事找你半天了,你倒跑到這邊偷懶。善款清點記賬,還有如何使用,都是需要人操心的事,別想躲清靜。跟我過去。”隨后又朝內藤揮揮手,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拉著寧立言向著俱樂部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