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家也不至于把寶都押在曲家叔侄身上,自身毫無還手之力。湯玉麟終究是綠林出身的主,如今只是沒了權(quán)柄膽量不至于失去見識,知道自己的后生晚輩們與自己一樣膽大包天且不會敬畏綠林尊長。固然有曲家叔侄以及他們身后代表的保安總隊數(shù)千人馬作保,也要考慮那些匪徒兇性發(fā)作行博浪一擊。
曲長河的人進租界不能帶武器,他們叔侄身上暗藏手槍,八名護兵全是赤手空拳沒敢攜帶槍械。湯玉麟把家中所藏的十幾條長槍都拿了出來,優(yōu)先武裝了曲家士兵,剩下的幾條大槍背在了自己親信扈從身上。湯家父子身上也帶了手槍,看模樣就像是要準備實施暴動或是即將投入一場戰(zhàn)爭。
那些步槍被護衛(wèi)背在身上,劉黑七的人自然能看見。意租界不比華界,曲家人不能帶槍劉黑七的人也是一樣。這些槍支產(chǎn)生的震懾力應(yīng)該能讓劉黑七知難而退,不要再找自己的麻煩。
天津的富人不計其數(shù),他劉黑七去偷、去搶、去綁票……總之只要不來為難自己,其他愛怎樣就怎樣,他湯玉麟不在乎!
湯玉麟特意找出了軍裝穿在身上,身上帶著“槍牌擼子”手中拄著指揮刀,仿佛自己依舊是熱河的草頭天子,手中掌握著千軍萬馬。他的眼睛看向曲長河,后者叼著煙卷噴云吐霧,看上去格外悠閑。但是湯玉麟心里有數(shù),這未來的姻親只不過是在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內(nèi)心和自己一樣緊張。
畢竟劉黑七兇名在外,如今的局勢又不比當年,正規(guī)軍居然奈何不了土匪,說起來也讓人唏噓。
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回響著自己當年在關(guān)外為匪的情景。無數(shù)次槍林彈雨死里逃生,那時候的生活最苦,賣命拼殺身無長物還經(jīng)常挨餓,但那時自己的膽量也最大。現(xiàn)在有了自己想要的財富、女人,可是曾經(jīng)的膽量卻找不到了。他需要那段記憶給自己提供勇氣,讓自己這曾經(jīng)的督軍不至于在土匪面前丟了面子。
可是湯玉麟發(fā)現(xiàn)自己年紀確實太大了,曾經(jīng)的輝煌事跡在腦海里變得模糊不清,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那些畫面依舊支離破碎難以組合完整,而記憶里那個人似乎也不是自己。見鬼!難道在熱河輸給日本人的不只是自己的權(quán)力和大煙田?還有些其他的東西?早知道如此,或許應(yīng)該和小日本打一仗才對……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口,劉黑七的代表已經(jīng)走進了房間。
來得只有一個人,四十出頭,黑紅面孔相貌平平。為了不至于引起巡捕懷疑,身上穿的倒是很體面,可是看相貌舉止粗就是個剛剛進城的土包子上不得臺面。
這個手無寸鐵的鄉(xiāng)下人面對曾經(jīng)的督軍以及現(xiàn)任的保安司令時,臉上并沒有半點畏懼神色,反倒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板牙與黑牙根。
“你就是湯玉帥吧?當初俺和俺們劉團總在熱河見過你,二年沒見你可老多了。是不是家里姨太太太多,把你給掏空了?這位就是曲司令?雖然沒穿軍裝俺也認識你,你身后那個就是你侄吧?聽說管著個機關(guān)槍大隊,不知道有幾挺機槍。俺們劉團雖然是莊稼人,可也有八挺機關(guān)槍,有機會咱比比?”
看他的態(tài)度仿佛是在走親戚,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坐在湯玉麟對面,在沙發(fā)上左右搖晃了一下身子,搖頭道:“洋人的玩意就是不如家里的土炕舒服。”隨后朝湯玉麟一伸手:“客人上門了,不給根煙抽?你們這禮數(shù)不行啊!”
深吸了幾口煙,來人才自報家門:“俺姓張,張三娃。跟俺們團總是同鄉(xiāng),當初他們哥幾個結(jié)拜的時候俺沒趕上,可是團總拉桿子的時候,咱也是頭一批老人,跟俺們團總是過命的交情。這回奉團總的命令過來也沒啥事,就是看看自己的老長官,順帶把賬清清。”
他說話間脫去了腳上的便鞋,露出兩只滿是黑泥的光腳。想要盤腿,卻發(fā)現(xiàn)沙發(fā)實在不適合做這個動作,就干脆把腳架在面前的桌子上。“你們別看俺土氣,在俺們劉團,咱可是一把大算盤,按你們關(guān)外的行話,俺這叫‘糧臺’?賬上的事都歸俺管哩。”
這個土匪在向自己示威!臭腳丫子味道熏的湯玉麟頭疼欲裂,但還得強忍著裝作若無其事。他對張三娃這套把戲不陌生,當年他在綹子的時候與土老財談判,也有類似舉動。這無非是向主家示威,證明自己處于上風(fēng)。
道理他明白,但是情緒卻不會因此變好,反倒是更為憤怒。一個赤手空拳的強盜,居然敢威脅自己這個督軍?這個人眼里還有沒有王法?再說難道看不見外面那些背槍的壯漢?他……他怎么敢?
曲長河這時開口了。
“三娃兄弟……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我和你們團總換過貼,叫你一聲兄弟沒錯。你說你上門收賬,這事我覺得可以商量。”
張三娃朝曲長河又一咧嘴:“俺們團總說過,他跟曲司令是生死弟兄,特意囑咐了。來這必須對司令客氣不許冒犯,否則就抽鞭子。俺們團總的鞭子可厲害呢,俺可不敢惹。您想說啥就說,俺都聽著。”
他雖然說得客氣,可是腳依舊晃來晃去,毫無禮貌。曲長河自己也是拉綹子出身,知道土匪的紀律不能比正規(guī)軍,只好強壓著怒氣說道:
“倒是感謝劉老弟還給我面子,那我就說兩句公道話。你們兩家的事我聽說了,這事不能都怪湯帥。他不是不想給你們錢,是給不了也給不著。他跟你們談的保護費是保護大煙田的,現(xiàn)在熱河讓日本人占了,煙土都歸了日本人,賣多賣少和他沒關(guān)系,你讓他出錢幫著日本人保護煙土這合適么?那不成漢奸了?至于你們拉隊伍抗戰(zhàn),這個當然歡迎,可是這錢也不能找湯帥要。你們不是接受二十九軍改編了么,軍費、武器上的事,你們得找自己上級,哪能自己想辦法。”
曲長河擺出一副親切的模樣,努力證明自己和劉黑七乃是同道。“三娃兄弟你們可能剛受招安,還不懂這里的事,我給你說說啊。你們現(xiàn)在是正規(guī)軍,等于是親娘養(yǎng)的孩子,吃喝拉撒都有人管。缺啥少啥讓你們團總給宋軍長打報告去要,他要是不給你讓黑七兄弟找我,我找人跟宋軍長說這事,不能讓你們受罪。真格的,都當了正規(guī)軍了,哪能讓你們還跟過去似的自籌糧餉,沒這個規(guī)矩!再說這也是犯法!”
他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我不是嚇唬你。你們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了,當了正規(guī)軍就得守著正規(guī)軍的規(guī)矩,找士紳要錢得有官方手續(xù),像你們這樣生要成啥了?要是湯帥給宋軍長那告一狀,夠你們喝一壺的!不過我既然出面了,也不能讓事情那么辦。我看這樣吧,湯帥給你們拿十萬塊錢,給劉團的弟兄買雙鞋穿。我保安總隊再支援你們五千塊,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可以到保安總隊司令部去拿錢。至于其他的款項,你們找宋軍長想辦法,不能找人家湯帥。人家都下野了,這事不歸他管。”
張三娃一語不發(fā)聽著,依舊抽著煙,等到曲長河說完,他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朝曲長河一笑:“您老說完了?”隨后又看了一眼湯玉麟:“我也歇差不多了,錢在哪放著了讓我看看,咱什么時候過來搬?”
湯玉麟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看你急的,我湯某還能差你們這十萬塊?明天早晨讓弟兄們過來,我給你把錢預(yù)備好。或者給你們送去也可以。”
“十萬?您記錯了吧?俺記得清楚著呢,是兩百萬,差一個子我也沒法交待。”
曲長河臉色一沉:“我剛才說的話……”
“您剛才說啥那是您的事,我一句話沒說,就是給您面子,不算抗我們團總的令。現(xiàn)在是俺們劉團的事,您老也最好閉上自己的嘴,免得壞了咱的交情。”
“大膽!”曲振邦伸手拔出暗藏的左輪手槍指向張三娃的腦袋:“身為軍人敲詐勒索乃是重罪,信不信我把你送去二十九軍軍法處!”
張三娃壓根沒在乎黑洞洞的槍口,冷哼一聲:“別費那勁,不就是槍斃么,在哪都一樣。曲大隊長但凡是個爺們,就在這把俺斃了!你那槍里不會沒裝子彈吧?要是忘了就現(xiàn)在裝,俺等著你!”
他的反應(yīng)大出曲振邦意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曲長河豁然起身:“好大膽子!我今天斃了你,算是替黑七兄弟管教手下。”
張三娃一動不動,“俺們劉團殺人的時候沒有你們那么麻煩,拉到鍘刀下面就殺了。一晚上殺百八十個就跟玩似的,要是都跟你們一樣,那得磨蹭到猴年馬月?俺們殺人也被人殺,早都不把死當回事了,誰怕這個?俺反正是個窮命,用一條窮命換你們一家子,加整個保安總隊,值了!”
曲振邦終究年輕氣盛,扳開左輪槍機頭,把槍頂在張三娃太陽穴上。“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們有什么本事滅了我們保安總隊!”
“慢!”湯玉麟阻止了曲振邦,隨后看著張三娃道:“你也看見了,我湯玉麟現(xiàn)在雖然下野,可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貨。我家有人有槍有關(guān)系,一聲令下,保安總隊的兄弟就能給我?guī)兔ΑT蹅儍杉掖蚱饋恚銈儎F總也不好過,這又是何必?不如聽我一句勸,咱各退一步吧。你們到底想要多少錢,給個實數(shù),咱一切好商量。”
“實數(shù)?不跟你說了么?兩百萬大洋,一個子都不能少。少一個子,我就割你老小子身上一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