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鐘紫言沒結丹之前,外人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就像是天生生在王侯世家的子弟,心底里自有正氣壓倉。
今次走了一遭鷹眼草臺,被人家評點行事不正,舉止低三下四,他心里都有數。
這世上的人,多的是各類剛直不阿、趨炎附勢、忠義堂堂之輩,人們太在意外表,卻忽略了人性。
這種事,鐘紫言早已經想得清清楚楚,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活成別人以為的樣子的,作為一家門派的掌門人,可以仁義永存也可以翻臉無情,可以德高望重也可以打入市井,一切只為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正如陶方隱所說:無善無惡心之體,知善知惡是良知。有善有惡意之動,為善去惡是格物。不拘于圣人之言,不屑于世間名利,方能見人之所未見,及人之所未及。
在鷹眼草臺低三下四一次,只是為了緩和兩家關系,今日他能拉下臉面裝傻稱小,日后他也能崢嶸怒目強言霸道,只看時勢需要他怎么做。
回到藏風山已經是下午,他自各殿拿了一些玉簡靈冊匆匆走回自己洞府,閉門核算。
回來十多日,一直忙著沒空,把鷹眼草臺的關系緩和下來,便算真正能清閑幾天,而這幾天正是要規整琢磨門派發展的時候。
小幾上擺著好幾卷玉簡靈冊,上面記錄的都是如今宗門弟子詳細信息,從年齡、本命物、靈根、修為、擅長術法、靈寵等等,都或多或少有提及。
翻開當頭那卷赤紅色玉簡,一個個弟子姓名排列開來,鐘紫言一一掃過,時而停頓沉默,時而皺眉愁苦。
門中金丹力量算上燭云一共三位,這上面是沒有記錄的,誰還敢拿著靈冊跑來他這個當掌門的面前問東問西。
核算筑基修士,五殿所有人員都有劃錄在冊,算上客卿,一共是四十一人。
對比下來,自然是貪狼殿的筑基修士最多,內門有姜玉洲、常自在、魯鱗蛟、常運等人,外門有趙充、羅定春、賈詡、朱玉子、齊鶘、駱云子等人,合計二十四人,各個實力了得,手段不凡。
其次便是黃龍殿下的同門,以簡雍為首,內門有孟蛙、蘇獵、蘇寧、陶寒亭、苗芙、常樂等人,外門有鮑威和鼓橋東,再加上客卿商富海共計九人,在商事一道專研皆深,諳熟運營之計。
余下三殿的筑基實力自然不算多,真武殿不收外門弟子,內門筑基者僅有杜蘭、宗不二、孔雀三人,這三人治軍嚴整,宗門歷年審查從未出過紕漏,手下更教出魏音這種靠練氣九層實力壓得住筑基修士的英才,后繼無憂。
天樞殿是鐘紫言親自管理的殿堂,宗務基本是自己一個人干,忙的時候分攤給簡雍一點兒,真要算完完全全屬于天樞殿的筑基修士,只有唐林一人,他負責教育后輩,如今長大頂梁的第三代人無一不是由他帶出來的,當下他正在培育第四代弟子。
天樞殿由于分工職責特殊,原本也容不下太多掌權者,每年多半時候都是唐林把其他殿堂的同門佼佼者邀請來給后輩傳道授法,調度很平凡。
至于最后的黑龍殿,核心筑基一共有四人,內門余香和周娥,客卿章溴和范無鳩,另外貪狼殿的某些筑基也兼著黑龍殿的職務,例如姜玉洲和常自在時常會成為暗子替黑龍殿做事。
刨除五殿筑基,光算練氣子弟,攏共不足一百二十位,一大半都是沒過三十歲的小孩子,還有一小半上了年歲,眼看著筑基堪憂,大都沒了長生的念想,唯有最開始的一批門人:茍有為、陳勝年、顏真瑩、周洪、岳棲鳳和秋月幾人還在堅持著。
對于老人,鐘紫言絕對不會時時催促他們奮發努力,都知道是靈根資質問題,一直催除了平添壓力,什么忙也幫不上。
他這個當掌門也不愿意干那種令弟子同門寒心的舉措,真有放棄長生念想的人,門里絕對會給良好的晚年保障,在這一點來講,很多沒有安全感的弟子總是想著攢養老財物,其實沒有多大必要。
但人這個東西,一輩子也很難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人,鐘紫言能做的就是時常走動,安撫勸慰,能給一點溫暖是一點,總不能人家年輕的時候為宗門拼死拼活賺靈石,老了以后連個晚年生活都保證不了,那樣有違赤龍門創派本心。
除了筑基修士和內外門練氣弟子,其余附庸和外事散修則較為龐大,單單貪狼殿就有八百余眾,黃龍殿三百余人,黑龍殿一百多,不算掮客攏共都有一千兩百余。
這些人擠破腦袋想要搏個外門弟子名額,可惜三十多年來少有人能成功,能維系著這些人不散場,多半靠的還是靈石和傳功法門,當然,這里面也有赤龍門尖端戰力彪悍的緣故。
鐘紫言很清楚,目前自家這么大攤面全靠有狠人壓著,若不是有姜玉洲和常自在這等兇悍同門,聚攏上千人幾十年效力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
“唉,如履薄冰。”
嘆了口氣,收了這一卷靈冊玉簡,鐘紫言靜靜發愣。
他知道,自家不可能一直好運下去,這么些年來二代和三代弟子筑基之人眾多,這都是有氣運加持著,可萬一將來運數有變,后繼乏力的問題立刻會暴露出來,到時候若是他和陶方隱這種金丹老祖級人物隕落,宗門很有可能被人鳩占鵲巢。
由此思索,東返之事勢在必行,一旦將清靈山旁支收入門下,凡人資源奪回手中,何愁宗門后繼無人。
攢點槐山各家,若是真能打好關系,拉攏出一方萬人軍陣,東返之事多半能成!
只是打仗必然損耗人員性命,沒有滔天大利誰會參加,更何況還得時時考慮御魔城那邊的動靜,比起遠在東面的舊山門,如果守不住南疆魔物,槐山根基頃刻土崩瓦解,還談什么東返復仇。
在這個時候,鐘紫言便想起了還在牧野馬林闖蕩的那幾個小鬼,以他們的聰明才智,聚攏千余人轟轟烈烈干一件大事應當不是問題,若是青松子能結丹成功,壽丘的援手當不會小眾。
琢磨來琢磨去,鐘紫言的信心增強了不少,眼下門里三位金丹,將來東返時,再設法把拓跋南天和吳夲拉攏來,自家十大盟屬中也不乏以一當百的強人,以如今那三家仇人的焦灼狀態,坐收漁翁很大概率能成。
起身在洞府間度步來去,槐山這邊他最擔心的還是趙良才和那消失了三十多年的林地龍,后者自不必說,前者毫無疑問是個大麻煩。
盡管趙良才每次都顯出格外親切熱情的態度,但鐘紫言一輩子也不會相信能和這胖子成為知心朋友,因為他本命物就是個饕餮一般貪婪無盡斂財的東西,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再和善,肚子里也是一肚子壞水。
要聚攏眾家心口,也不知道單靠婚宴行不行,畢竟利處不大,誰也不是傻子,可想來想去又沒有其他法子。
心情煩躁起來以后,索性暫時不想了,推開洞府門漫步而出,走著走著便到了黃龍殿煉丹堂,這里是茍有為負責的地方,他一直想來看望這位倒霉的同門。
邁入煉丹堂后,殿里只守著兩個小童,見了鐘紫言趕忙行禮拜見,鐘紫言溫和笑著擺手,獲知了茍有為的訊息,直往后堂靜室走去。
靜室的門并沒有閉合,里面火苗焦灼噴烈之聲時而傳出來,鐘紫言推門而入,見一個滿頭白發的直背老者控馭著煉丹爐火加溫減熱,各類奇珍靈草被他一件件扔入爐內,不一會兒里面便傳出丹香。
站在老者身后等了良久,鐘紫言神色哀傷,心中嘆了口氣。
茍有為這一生活得其實挺憋屈的,來槐山以前已經度過了前半生,渾渾噩噩修煉了三十年都沒突破練氣中期,后來門里遭逢巨變,等他幡然醒悟過來時,修煉機會已經錯過大半,緊趕慢趕卡在練氣八層上不去。
門里煉丹老頭樊華死的早,他接了擔子以后從未懈怠,這么多年來研創出十多種效用奇大的靈丹,可惜終究破不開自己那一關。
嗡…嘭…
丹爐震響一聲落在地上,茍有為擦拭汗水開了丹爐,里面九顆黃燦燦的靈丹浮游而出,乃是二階品相里極其出色的【黃河丹】。
“你的煉丹術愈發爐火純青,真是可喜可賀啊。”鐘紫言笑道。
茍有為轉過頭來,露出他那副黑斑滿面的老臉,白胡子亂糟糟,一看就是長時間沒有修理。
驚訝愣神片刻,彎腰拱手:“弟子忙于煉丹,沒來得及去拜見恭賀掌門,真是罪過。”
茍有為苦澀望著相處了五十多年的掌門人,臉上滿是無奈和不甘,當年二人都是青蔥得志練氣修士,一晃眼,自己還在原地踏步,而掌門已經是能與陶老祖比肩的金丹真人。
天道好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