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帶著那群吵吵鬧鬧的小花精們離去了,夜風中唯剩淡淡的香氣,似乎是蒼梧身上的沉香木味道,又似那些小花精飄灑的花兒香氣。
珠兒再次蹲下身來,垂眸看著這朵沒有任何精靈守護的孤寂花兒,心中升起一陣憐惜。然,她卻驟然發現,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這“離朱花”居然便已盛開!她食指探出,劃過花兒的嫩瓣,卻在倏忽間發現,那五瓣花蕊,才不過盛開片刻,便居然慢慢開始凋謝了!緊接著,花萼莖葉俱都呈了萎靡之色。
這花兒本是顏色極淡,近似于白色卻又隱隱發出潤澤的光芒,月色下看來,如幻花虛霧一般不似人間才有。然而它從綻放到顯露凋謝之態,不過短短的幾刻時間!
珠兒心下極其惋惜這花兒,眼見它連枝葉都枯黃了,忙伸指,輕輕掐下這即將開敗的離朱花。
旖旎原是無顏色……
電光石火的瞬間,有個聲音驟然掠過,珠兒悚然一驚,倏忽站起了身來。
“誰在說話?!是誰?”
裙裾因為身體急速的轉動而轉成一個小小的圓,珠兒惶急地左右四顧,然而回答她的,卻是空曠林谷的回音——
是誰……
是誰……
回音一聲聲傳來,漸弱漸無。她不死心,提起裙擺在林中奔跑了起來,“誰在說話?快出來!出來啊……”
她在林中跑跑停停,原本嬌脆的嗓音因為大聲的叫喊而略有些嘶啞,終于,沉重無力的感覺從雙腿傳來,珠兒氣喘吁吁地停下身來,靠身在筆直的樹干上,四顧茫然。
“旖旎原是無顏色……”
她輕聲重復著方才那句話,瘦弱的雙肩垮了下來,望著素手之中那朵白璧色的離珠花,方才那到底……到底是誰的聲音?!
這樣陌生又熟悉,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如隔世?她皺眉,為什么……為什么來到這熏風谷之后,隱隱約約,總覺得自己將一件很重要的遺忘在腦后?
林風拂過山林,嘩啦嘩啦的枝葉聲響,漸漸成為谷中唯一的聲音。她頹然放下雙手,抬頭望望天空中那一輪清凄的彎月,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大,靜謐的林中深處,卻忽然傳來淙淙流水之聲。
珠兒一愣,她所居住的竹舍之后,有一小小一池溫泉水,在谷中住得這許多時日,她未曾再別處見到有水澤池潭。本以為這谷中再無水源,沒想到今晚誤打誤撞卻是讓她發現。珠兒心念一動,便斂了裙擺,輕聲向水聲之處尋去。
再行不過數十步,在那層層林木遮掩之下,竟又是一泓蒸騰著裊裊熱氣的溫泉水。眼前白霧彌漫,鼻中聞見的是溫泉水特有的暖濕又帶些刺鼻的味道。
白霧遮擋了眼前的視線,珠兒揮揮手,想趕走蔽目的霧氣,然而待霧氣稍散,紅潤菱唇之中卻逸出一聲短小驚呼,她忍不住瞠大了一雙妙目——
那是熏風谷的主人——瓏夜。
氤氳水汽中,她瞧見上半身趴伏在岸邊平石之上的術師,因為那水溫暖的撫慰而睡去。臉頰微側,那張平日里剛硬冷峭的英俊臉龐,也因為此時的舒適而放松。他深刻的五官,不再嚴酷如寒冬,也不再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男人肌理分明的脊背,每一寸每一分的線條都暗蓄了勁力,雄性的美叫人忍不住屏息……
她一時竟看得出神。
他的背部充滿了力與美,健臂寬肩,龍骨微凸,顯現出兩側肌肉強健紋理,宛如蟄伏慵懶的虎獸。然而那結實背脊,卻并非毫無瑕疵。一道道猙獰丑陋的疤痕,盤桓于背,仿若一條條惡蟲,要將他蠶食殆盡。
蒼梧曾對她說過,瓏夜誅殺妖魔精怪無數……那些疤痕,只怕便是那些不甘心引頸就戮的兇獸惡魔留下的痕跡。他受傷的時候,一定……很痛吧。她的身體雖然異于旁人,無論再沉重的傷勢也可以自行痊愈……然而那種劃破血肉,割裂血脈的疼痛,她卻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這個男人,帶著一身累累的傷疤……難道他天生就是為殺戮而生的么?
珠兒這樣想著,忍不住放輕了腳步,緩緩走到他的身畔,屈膝跪坐下來,對著他的睡顏怔怔地發起愣來。
驀地,瓏夜睜開了眼。燦若朗星的眸子,只在那極短的瞬間掠過一絲驚奇,繼而便恢復了以往的冷清。然而直到這時,珠兒才陡然驚覺,自己方才的舉動有多么不妥。
瓏夜此時的注視,即便是未發一語,未有一分的動作,也足夠讓珠兒不知所措。她瞬間羞紅了芙顏,站起身就要逃。
但,仿佛是獵物的逃竄,激起了獵人的本能一樣,身后的池水一陣嘩啦啦的響動,未幾,便有男人寬厚有力的指掌,極快地探出,握住她的一只皓腕。屬于男性的強大力量,不但制止了她的逃離,更讓她窘迫得僵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眼前,是男人裸露的強健胸膛,她白皙的臉頰漫上紅暈,一雙純澈的眸子急急眨了幾眨,卻慌亂的不知要看向哪里。
“你怎么會來這里。”他問,鋼鐵般的手掌仍舊鉗住她細瘦的雙腕。
“我我誤打誤撞,不、不是有意的……”她急忙解釋,努力地想要做到對眼前的所見“視而不見,見而無感”的境界,可兩人離得這般近,他強烈的男性氣息讓她突生了莫名的慌意,珠兒徒勞地掙動兩下手腕,卻可恥地發現,他在垂眸緊緊盯著她。
那樣帶著探究的眼神,她不是沒有接觸過。自從她哼出了那笛曲的下半闕以來,瓏夜便時時用這種眼神看著她,每每她都在這眼神里落荒而逃。
而今日的情形,她便是自投羅網。
夜風拂來,珠兒的發如鴉羽般黑亮,帶著不可思議的柔軟。有好幾縷青絲在輕風的送拂之下,輕輕勾住他的項頸,如蝶吻一般地輕觸他剛硬冷峻的臉頰與裸露的胸膛。
瓏夜垂眸,看著他胸前羞澀困窘難當的少女,錮住她皓腕的手便松了開來。珠兒一得自由,小腦袋垂得更低,急忙輕聲道了句歉,便迅速想要離開。無奈那池邊草地濕滑,她心中惶急,只跑得兩步,腳下便是一輕,頓時毫不矜持地重重摔倒在地。
此時此刻,若面前有道地縫,珠兒情愿一頭鉆進去,一輩子再不出來。
只可惜地縫卻是沒有,一只帶了薄繭的大掌卻伸在她面前。珠兒咬了咬唇兒,雪白小手遞在他的大掌里,宛如一個小小的結。
“謝謝你……”她拉著他的手站起身來,道謝,接著便甩脫了瓏夜的手。
這男人今夜竟熱心得如此奇怪,珠兒暗忖著轉身,身后卻傳來男人低沉的語聲:“等等。”
“嗯?”她下意識地回頭,便見他手掌之中,躺著那朵原本是白璧色的離朱花。方才情形混亂,想是她不小心將它掉在地上,而此時,那花葉已呈枯黃之色,已然是凋謝了。
“好可惜……”細致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她面上掠過不忍的神色。
瓏夜看著她披散著長發的小臉蛋上閃現的那分黯然,心中一動,掌心便有淡金色的細碎光芒吞吐,片刻,那離朱花便神奇地再次綻放開來!
“啊……”她口中驚喜地低呼一聲,清輝月下,她因著那花兒死而復生,盈盈而笑。
那笑容發自內心,嬌怯而真實。
因這朵笑靨,他的胸口驀地緊繃,氣息隨之一滯。倏地,她的小手伸來便要將花兒取走,怎奈瓏夜將掌虛合,珠兒便落了空。
“這是什么花?”他垂眼看著掌中的仙葩,問她。
“它叫離朱!”她慌忙答他,又說道:“那是我的花,你……把它還給我吧!竹舍前的圃子里還有許多,你若要,我都送給你。只是這一朵……”
急切的語聲因為男人的動作驟然停住,那拈了花莖的修長手指,竟帶著讓人驚奇的溫柔,將花兒輕別在她耳畔如瀑的青絲上。她仰頭,濕漉漉的眼眸看向瓏夜,面上情不自禁露出疑惑的神情。
許是她臉上那不知所措的迷蒙羞澀,讓他意外地心情愉悅,那素日冷峻的唇,就那樣勾了起來,露出微乎其微的弧度。
好半晌,又一聲清淺的低呼才從珠兒口中發出,她捂住熱燙的臉頰,再不敢看他一眼,轉身匆匆逃開。
纖細的背影消失于林間,溫泉池畔的男人,嘴角那最后一抹笑容也消失殆盡。
寂靜林間,忽然傳出鳥兒翅膀撲扇之聲。
“綾州城有妖孽作祟……”瓏夜的手掌微抬,那紙鶴便飛落在他掌中,緊接著居然口吐人言!
聞言,他玄玉一樣的眸子里又回復成以往深沉如冰潭一樣的冷漠寂清,大掌一闔,將那紙鶴攥在手掌之中。
再張開之時,有黑色的灰燼粉末,從他的指掌間細碎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