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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朝露(八)

到了這個時候,河北各郡的官吏士紳們才終于明白,東西兩都留守為什么收了他們的禮物卻遲遲派不來救兵了。皇上都被困在雁門了,誰還有心思再管地方上的事兒?既然朝廷沒心思管地方上的事情,張金稱、高士達、程名振等賊連續一個多月來自然是有恃無恐,為所欲為了。

可張金稱等賊從哪里聽說的皇上被困雁門的事情,怎么比各郡官員們消息還要靈通?他們會不會事先與突厥人串通過,里應外合禍亂天下?如果雙方沒有勾結,怎么動手的時間碰得這般巧?

重重疑問,令人百思不解。但眼下對于地方官員和豪強們來說,最要緊的不是調查綠林草寇與突厥狼騎之間有沒有瓜葛。而是如何想方設法在亂世中活下去,茍延殘喘。

張金稱殘暴好殺,兼之息怒無常。抵抗和不抵抗他,結果都差不多。碰上他心情不好時,親娘老子也少不得要被剖腹剜心。碰上他心情好,也許就寬宏大度一回,打死他幾千兄弟也沒有罪責。高士達生性貪婪,所過之處比水洗了都干凈。萬一被他打到了家門口,大伙就等著活活餓死吧,無論你投降也好,堅守也罷,城破后,只要能搬得動的財物,包括門板鐵鍋都會被摘下來運走,絕不會讓你再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相比之下,河北群賊中,遵守規矩的程名振和不愛濫殺的竇建德二人就顯得難能可貴了。特別是前者,只要地方官員跟他達成了協議,按期送上所需的米糧。洺州軍決不會再上門騷擾。甚至連其他草賊流寇的窺探也能避免,沒等對方靠近,程名振會派一哨得力人馬迎上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實在說不動勸不動了,就直接亮刀子。通常事態沒等發展到亮刀子的階段,劫掠者也就自己知難而退了。按照綠林道上的說法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一畝三分地,誰也別撈過界。

“要是程將軍肯登高一呼就好了!”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掉,面對著無可奈何的命運,有些心思活絡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期盼。既然朝廷失去了對河北道的控制,大伙不如撿一個相對仁慈的強者追隨。從大伙的切身利益著想,程名振和竇建德二人絕對上上之選。但這個念頭也就是私下里嘀咕嘀咕,永遠甭想落到實處。首先,程、竇兩賊在河北綠林道上都屬于小字輩,竇建德頭上還有大當家高士達,知事郎王博。至于程名振,就更提不起來了,按江湖資歷,他比竇建德還小了一輩。即便不按資歷,只按實力計,眼下張、高二賊各自擁眾以十萬計。而程名振,一個多月折騰下來財貨沒少搶,麾下卻依舊是那一萬多人兒。真的要把河北群雄排個座次,他程名振名頭雖然不小,勢力卻永遠跑不出最后五位之內。

“此子胸無大志,充其量不過一守家之奴罷了!”仔細分析之后,有心人難免會對程名振感到失望。入秋后一個多月來,河北群雄趁著朝廷無暇他顧的機會紛紛擴充實力和地盤。聲勢浩大如張金稱者,幾乎席卷了整個清河郡,正攜雷霆萬鈞之勢向信都郡壓去。比張金稱折騰得稍差一些,比如高士達和竇建德,也拿下了幾乎半個平原郡和半個渤海郡。而程名振卻像個離不開家的看門狗般,在幫助張金稱擊潰楊善會后,便帶著戰利品返回漳水西岸去了。最近一段時間,張、高、竇、王等賊在漳水東岸往來馳騁,盡撿富庶的大縣、大集糟蹋。而程賊回到漳水西岸后,卻只是將狗山、紫山等小寨子和鄰近太行山,窮得連縣衙都修不起的武安縣收入了囊中。對于近在咫尺卻無力自保的永年、邯鄲二城卻視而不見。

這種畏手畏腳的小打小鬧自然吸引不了別人的注意,更贏不得各地豪強們的尊敬。人們天生喜歡將目光投向那些強者,雖然強者未必會給他們提供任何庇護。但也有個別人,如武陽郡的長史魏征、下搏縣縣令張九藝,言談中卻愈發對程名振推崇有加。他們以別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清楚地發現,就在張金稱轟轟烈烈橫掃清河,高士達熱熱鬧鬧為禍平原的時候,程名振所部洺州軍徹底將治下地盤連成了一個牢固的三角形。一個角頂著巨鹿澤,一個角頂著漳水,還有一個角探向千里太行。永年縣和邯鄲縣雖然也被包括在這三角之地范圍內,但那兩個縣的官員,包括治所設在永年的武安郡守周過,若說跟程名振沒有暗通款曲的話,決不可能坐穩屁股下的官位。

“進可攻取汲、魏,退可入大澤深山,所謂狡兔三窟,也不過如此吧!”天下獨具慧眼者,絕不止是魏征、張九藝等聊聊數人。遠在千里之外的瓦崗山,有一個臉上蒙著白絹的人手捋胡須,輕聲贊嘆。

“密公也看好這個守家子!”站在臉蒙白絹者身邊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頭帶峨官的讀書人。白皙面皮,修長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滿腹經綸。只是眉毛下那雙眼睛與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儒雅氣息不太協調,看上去陰測測的,總像浮動著一抹殺機。

“張金稱、高士達等輩,才真的是一群豚犬耳!覓食之時張牙舞爪,遇到樊噲、徐晃之類的勇將,頃刻間便為砧上之肉!”被稱作密公的蒙面人冷笑幾聲,非常高傲地點評。

“呵呵,呵呵,呵呵!”儒者點頭干笑,非常贊同蒙面客的評價。“上次房某奉密公之命去河北聯絡眾豪杰的時候,便已經發現了這一點。那時程名振不過剛入綠林,聲名遠不如今日顯赫。但他只是用一支柳條做的輕箭,便令房某苦心積慮多日的心血付之東流。此子,唉,落到張金稱手里,可惜了!”

聽到他這樣說,蒙面客的臉明顯的抽搐了一下。有外邊的一層白絹擋著,才讓人無法看出其臉上的惡毒來。“河北綠林雖然聲勢浩大,當得起豪杰二字者,也就是竇、程兩個,余者,由他們去吧。”

“屬下已經做了安排。”儒生退開半步,躬身領命。“憑著密公和瓦崗軍的名頭,他們也都肯給屬下一、二分顏面。只是武陽郡守元寶藏,本來說好了月前起兵響應,卻被其麾下一個叫魏征的家伙硬生生給阻止了!”

蒙面客的臉又抽搐了一下,痛得他眉毛上下直跳。這回,儒生模樣的人注意到了,趕緊停止話頭,雙手上前攙扶住蒙面客,關切地問道:“密公…….,小心些。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

“嗯,嗯,呃!”蒙面客又痛,又恨,聲音立刻變了調。不再像剛才那樣高高在上,而是變成了荒野孤狼般的惡毒咆哮,“他,他奶奶的。我,誰替我除了此人!”

說著話,他一把扯下臉上的白絹,露出張傷痕累累的面孔來。

如果忽略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不計,此人倒也能算得上一個美男子。鳳目蠶眉,鼻直口方,頦下還有五捋長髯飄飄灑灑,平添三分英雄氣概。只可惜那些疤痕太雜了,橫一道,豎一道,個別未能痊愈的地方還冒著一股股深深淺淺的血絲,就像被惡鬼用利爪抓過了般,要多猙獰有多猙獰。

不止是儒生一個,周圍的若干文武爪牙全都嚇壞了。趕緊跑上前,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折騰出一身臭汗,好歹才把發了瘋的蒙面客給勸住。

“密公,密公,天欲降大任于你,你且不可意氣用事。那魏玄成不過是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屬下再想想辦法,一定能說得元寶藏解開眼前心結!”儒生一邊替蒙面客將白絹重新裹好,一邊急促地勸解。

“彥藻!”蒙面客咬牙切齒,叫著儒生和自己的名字說道:“想當年,姓元的求著我李密幫忙時,是怎樣拍的胸脯。如今,我不過是讓他往火上再添一把柴……”

儒生打扮的人嘆了口氣,繼續低聲勸解,“密公何必跟這等小人一般見識。自古以來,雪中送炭者少,錦上添花者多。當日元寶藏有求于你,當然什么都肯答應。如今他見瓦崗軍連敗數陣……”

“房先生,你不要再說了!”一名七尺高的武夫厲聲打斷。“你看主公都被你氣成了什么樣子。不就是個元寶藏么,明日一早,我就潛到武陽將他的人頭給主公割來!”

“伯當盡說些氣話!”儒生打扮的房彥藻轉過頭反駁,“殺了元寶藏,武陽郡必然落入高士達之手。那高賊狼子野心……”

“不過一待宰豚犬耳!”王伯當引用李密剛才的評價回應。“得了武陽又如何,經得起我等傾力一擊么?”

李密的心腹謀士房彥藻本來就跟王伯當等武夫不合,聽對方如此自大,忍不住冷笑著嘲弄,“王將軍殺他,當然如探囊取物般輕松。只是別遇到其他英雄!”

“你這話什么意思?”王伯當立刻跳了起來,指著房彥藻的鼻子喝問。

房彥藻微微聳肩,“沒什么意思,夸將軍武功高強唄!”

瓦崗軍今年連連敗于張須陀之手,直到上個月楊廣被困雁門,張須陀麾下三名悍將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奉命去塞外救駕,才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但這半年多的敗仗,卻在大伙心頭蒙上了一個巨大陰影。翟讓所部的內營那邊還好些,有三當家徐茂公坐鎮,外加上單雄信、程知節等勇將協助,雖然多次吃虧,卻沒失了銳氣。李密所部的蒲山公營這邊,卻因為吃得敗仗過多,內部已經隱隱出現了不穩定跡象。如果換做去年,房彥藻和王伯當兩個絕對不敢在李密面前大吵。而現在,他們卻不顧李密在旁邊氣得臉色發黑,互相冷嘲熱諷起來。

王伯當明白對方話外之意是,他王伯當也就配殺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遇到真正武藝高強的勇將便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反擊,只恨得嘴角發青,兩眼冒火。幾名與王伯當交好的武夫看不慣房彥藻的陰損,卻都笨嘴拙舌,根本幫不上什么忙。況且王伯當被羅士信打得抱鞍吐血是事實,大伙都親眼看到的,誰也否認不了。

“王將軍的武藝再高,也經不起某些人總把大伙往坑里推啊!”正當眾將領被憋得呼呼喘粗氣時,門口外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嘿嘿,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可惜每次算計完了都是敵人勝,弟兄們每次都是送上門去找打而已!”

這話,比剛才房彥藻嘲諷王伯當的言語還陰損百倍,不但譏諷謀劃者無能,隱隱還有揭露其與敵人勾結,故意陷害大伙的意思。眾武將們終于出了口惡氣,哄笑著回頭,恰好看見原林慮山大當家,現在瓦崗寨安遠將軍王德仁笑呵呵地走了進來。

此子乃是聽信了房彥藻的勸說,千里迢迢來投李密的。但到了瓦崗山后,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跟房彥藻這個領路人反了目。動輒用言辭擠兌,絲毫不給對方留任何顏面。因為其入伙時自帶了兩萬多弟兄,勢力頗大。所以房彥藻縱使心中惱怒,也不敢輕易動用手段對付他,以免逼急了此人,惹得他領兵離開,削弱李密已經非常薄弱的實力。

即便是李密,此刻見了王德仁也不敢過于托大。趕緊強迫自己從憤懣與失望中振作起來,笑著迎上前,“德仁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了,最近軍務不忙么?”

“哪有什么狗屁軍務!平安無事,張須陀最近突然發了善心,沒工夫跟咱們折騰了!老子正好趁機喘口氣兒,唉,這半年仗打的,累死老子了!”王德仁挑釁般又看了房彥藻一眼,大咧咧地回應。

竟他這么橫插一刀,剛才的不愉快場面反而被揭過去了。大伙笑了笑,七嘴八舌地勸道:“德仁千萬別掉以輕心,張須陀可是頭老狐貍!”

“德仁兄還是小心些! 半月前周文遠便是吃了這種虧!”

大伙越勸,王德仁還越來勁兒,“呸呸!周文遠那是倒霉催的。我才不像那么呆呢,等著張須陀上門來打。老子把兵分了,拖拖拉拉分出二十里地去。張須陀頂多攻下我第一個營壘。其他的得了信兒,立刻鉆山溝子。除非老家伙長了八條腿兒,否則,累死老家伙,他也追不上我!”

這倒是個不算辦法的辦法。瓦崗軍損耗太大,短時間內已經沒有跟張須陀所部官軍硬頂的力量。但瓦崗寨周圍地勢復雜,林深澤厚,只要不在乎一寨一壘的得失,張須陀僅憑著手中的萬余郡兵,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大伙全消滅掉。而這年頭,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無家可歸的餓漢。只要不被張須陀把老底抄沒了,大伙到外邊兜上半圈,隨便都能再拉起一支隊伍來。

當然了,這種疲懶戰術,也就是王德仁之類的疲懶人物才肯使。換了李密,他寧愿轟轟烈烈地再敗一場,也不愿忍受這種被人當兔子追的屈辱。好在他自從夏天時被李仲堅從馬背上打下來,毀了容后,一直纏綿病榻。所以眼下瓦崗軍的戰術還是以保存實力為主,僅在偶爾退無可退時,才硬著頭皮跟張須陀打上一仗。每仗的目的也僅是為大隊人馬贏得轉移時間,達到目標后便匆匆撤離,絕不肯再像以前那樣跟官軍硬碰。

李密和房彥藻兩個以目互視,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們知道,憑著王德仁那點兒本事,即便是一觸即逃的疲懶戰術也未必想得出來。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必然是瓦崗軍三當家徐茂公。而在李密進入瓦崗山之前,徐茂公所帶領的瓦崗內營雖然人數不多,卻一直有著不敗的美名。

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軍隊控制權,便等于失去了整個瓦崗山。李密知道失去瓦崗山這個大招牌對自己意味著什么。這也讓他心里對那些阻礙自己成就大業的人愈發憎惡,包括將他打敗人,還有騎墻觀望,首鼠兩端的家伙。甚至,包括那些趁他纏綿病榻,趁機從他手中“竊走”權力的同僚。

可在王德仁這種騎墻的實力派面前,李密必須將心里的仇恨深深地掩藏好。輕輕咳嗽了幾聲,壓住眾人的喧囂,他又笑著套近乎:“德仁這招不錯,絕對夠張須陀頭疼一陣子的。可惜李某的傷勢還沒痊愈,一時還見不得風。否則定然要在山頭上觀敵了陣,看德仁如何將張須馱活活累死!”

“累他不死,半死也將就啊!”王德仁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李密的恭維。然后抹了抹嘴巴上的唾沫星子,大聲嚷嚷道,“不過我到你這來,卻不是來顯擺的。我有件正事兒,想跟你問問。”

說著話,他眼珠四下亂轉。李密身邊的文武親信見此,雖然心里十分不滿,為了大局著想,也紛紛笑著起身告辭。待屋子中的人走得只剩下當事兩個后,李密慢踱幾步,笑著走到王德仁的身邊,“說吧,德仁想必有要緊的事情知會我。我保證,出你口,入我耳,決不會讓第三人聽到!”

“哈,密公就是痛快!”王德仁滿意地拱手。然后壓低嗓門,以只有二人可聞的音量問道:“我聽人說,密公和程名振乃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徒弟……”

刷!李密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兩道凌厲的殺氣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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