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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朝露(十一)

第二天,程名振安排了五十名弟兄護送謝映登和房彥藻南返,然後便命令各營兵馬整隊,準備出。房彥藻知道程名振早已將洺州軍打造成了鐵板一塊,自己即便於此地逗留的時間再長,都不可能完成李密交給的任務,所以也不多叨擾,向程名振道了聲謝,悻悻上馬。

謝映登卻不願意就這樣空著兩隻手回瓦崗交差,先跟房彥藻等人走了幾步,然後又突奇想,撥轉坐騎跑了回來,衝著程名振等人抱拳施禮,“反正王德仁那邊也沒我什麼事情做,不如我跟著你們一道去信都轉轉?謝某自信武藝還過得去,臨陣廝殺,說不定還能幫上點兒小忙!”

程名振沒想到這翩翩公子哥居然如此難纏,楞了一下,笑著拒絕:“先前的救命之恩還沒報呢,哪敢再多勞煩謝將軍!兩軍陣前,刀劍無眼,一旦害得你受了傷,今後我等就更難跟瓦崗山交代了!”

“哪就那麼容易受傷了。你放心,我不給你添亂就是!”謝映登馬打盤旋,一邊四下張望,一邊給自己尋找留下的機會。“不信你可以問王統領,我的身手到底怎樣?”

“你瓦崗小謝的武藝自然是沒得挑。不過要跟我們一道,就得聽小九哥的將令行事!”王二毛白了謝映登一眼,笑呵呵地接茬。

經過昨晚他的介紹,程名振已經知道謝映登與李密等人並非一夥兒。再加上對此人頗有好感,因而猶豫了一下,點頭應允:“好吧,那你趕快去換身鎧甲。讓二毛帶著你去庫裡找找,看有沒合身的。戰事緊急,我們半個時辰後必須動身!”

“不必,我隨身帶著自個的傢伙事呢!借間換衣服的屋子即可。”謝映登見自己的圖謀得逞,笑呵呵地回了一句。隨即,他把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出一聲唿哨。原本跟在房彥藻等人一道的隊伍內,立刻有一匹青灰色空鞍駿馬撒著歡跑了過來“二毛兄弟,煩勞給領個道!”謝映登又提了個微不足道的請求,拉著兩匹坐騎跟著王二毛去遠。片刻之後,兩人又並絡迴轉,均是頂盔貫甲,渾身上下收拾了個整整齊齊。

王二毛的全身甲冑都是臨別時瓦崗徐茂公所贈,做工十分精良,給其平添三分英氣。在他旁邊的謝映登則穿了一身暗灰色的柳葉甲,帶了頂烏銀盔,再加上胯下的青雲璁,掌中的折枝槊,看上去更是乾淨利落,玉樹臨風。

隨同杜鵑前來給程名振送行的女兵們原本以爲世間已經找不到比程名振更爲英俊的美男子了,一見謝映登,雙眼立刻開始閃亮。她們都是江湖女兒,根本就不懂得隱藏自己的真實感覺。遠遠地看了一眼沒看夠,便湊近了仔細觀看。有些膽子大的甚至伸手扯上其他沒注意到的女孩子,一道笑呵呵地圍攏過來。

謝映登於兩軍陣前,對矛叢箭雨向來無所畏懼,此刻卻楞被女孩子們辣的目光給看紅了臉。趕緊找了個由頭,提著槊向騎兵隊伍中扎去。惹得背後笑聲一片,銀鈴般此起彼伏。

趁著大夥的注意力全被謝映登和衆女兵們吸引走的功夫,程名振低下頭來,衝著杜鵑小聲叮囑道:“不必擔心,我去去就回。你和岳父幫我守好家。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記得及時跟我聯絡!“

鵑點點頭,溫柔地迴應。

“很多人慕名前來投奔張大當家,爲了不寒大夥的心,他也會慎重待我!”程名振笑了笑,繼續安慰妻子。

鵑依舊是用一個字做答。雙目當中汪洋一片,臉上卻始終帶著堅強的笑容。

夫妻兩個成婚以來,一直聚少離多。也就是跟張金稱分道揚鑣後的這半年裡,才高高興興過上了幾個月平安日子。可安寧的日子總是過得比平常快,眨眼之間,丈夫又要跟人拼命去了,做妻子心中不願意,卻不能如尋常女人那般扯緊他的胳膊。幾千雙眼睛看著呢!爲了軍心和士氣,心裡即便再不捨得,眼睛中也不能有淚落下來。

這番小女兒姿態很快就落在了王二毛眼裡,爲了緩和氣氛,他輕輕咳嗽一聲,然後打馬湊將過來,笑著打趣道:“嫂子放心,有我在呢,保證把個大活人完完整整給你送回來!有道是,小別勝新婚,咱們…….。”

三個人本來是笑鬧慣了的,以往王二毛上前耍嘴皮子,肯定要被杜鵑反脣相譏。誰料這次杜鵑居然沒有跳起來收拾他,而是退開半步,鄭重地蹲身施禮,“那就有勞叔叔了。到時候嫂子我會準備好酒菜,給你們哥兩個接風洗塵!”

“啥子!”王二毛一吃驚,家鄉話都冒出來了。習慣於杜鵑策馬揚鞭形象的他,哪受得了這份大禮,趕緊滾鞍下馬,伸手欲攙,又猛然意識到男女之妨。紅著脖子側開半步,拱手迴應:“嫂子,嫂子,你可別嚇唬我。你放心,如果小九哥被擦破一點兒油皮,我肯定沒臉回來見你!”

“走吧,教頭用得著你保護麼?!”有人在他身後踢了他一腳,善意地替他解圍。王二毛跌跌撞撞地跑開幾步,然後拉住坐騎的繮繩,默然回頭。他看見杜鵑仰著腦袋,又對程名振叮囑了幾句。而程名振則笑著點頭,然後毅然撥轉坐騎。剎那間,整支隊伍都開始移動。長矛和步槊組成叢林,遮斷送別的目光。

杜鵑好像一直在站著。王二毛心裡清晰地意識到。忽然間,他現自己的心被針紮了一下,記憶深處彷彿又閃過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已經盡力去忘記了,卻始終沒忘掉。如果她還活著,也會和鵑子姐這樣堅強地爲我送行吧!他想,心中涌起一絲甜蜜的痛楚。也許是同樣是爲小九哥送行,而不是我。

大軍迤邐而行,很快把送別的人影拋在了蒼黃色的原野之後。他們在上午跨過清漳,傍晚跨過運河,在清河郡的清源縣附近宿營。第二天早晨,天空中開始飄下小雪,開始很稀,落地即化。然後變得又冷又密,打在鎧甲上沙沙作響。即便是這樣惡劣的天氣,程名振也沒有命令隊伍停下來等待雪停。他只是增加了沿途休息的次數,每當隊伍停頓下來,都命令伙伕給衆人熬上幾鍋熱氣騰騰的薑湯驅寒。如是在泥漿中又滾了一整天,第二個夜晚來臨的時候,隊伍終於進入了青陽城內。

此城早已被張家軍掃蕩過了,城中十室九空。負責留守的小頭目看到洺州軍的旗號,趕緊迎上前來,安排大夥到民居中休息。又是送米,又是送柴,伺候得非常周到。問及張金稱所部主力的位置,卻是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頭緒來。

“大當家沒有消息給你等麼?他最後一次向你下的那道命令,信使是從哪裡來的?什麼時候的事情,距離現在多久?”程名振被小頭目遮遮掩掩的模樣弄得很不耐煩,板起臉來質問。

雖然已經跟張金稱分道揚鑣,他頭上畢竟還掛著鉅鹿澤九當家的名頭,因此對方也不敢將其得罪太死。猶豫了片刻,很爲難地說道:當家最近一次給我下命令時,人還在漳南附近。那是在七天前,算上信使在路上耽誤的時間,應該是九天或十天前,他還在清河境內。”

“什麼命令?沒讓你帶人前去匯合麼?”程名振皺了皺眉頭,繼續追問。依照當年他在鉅鹿澤時定下的規矩,行軍打仗時,一定會留下得力部屬穩固後方。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同時也能保障前後方消息能及時傳遞。顯然,張金稱已經把過去的規矩統統拋在了一邊,這麼大個青陽城,留守的嘍囉卻只有一百多人。帶隊的還是個蠢漢,問十句話九句說不清楚。

有。大當家只是讓我想辦法再徵集些糧草!抓緊時間給他送過去!”小頭目嘴巴一咧,滿臉委屈,“九當家,不是小的不盡心。你看看,這青陽城哪裡還可能湊出更多的軍糧了啊。您如果遇到大當家,千萬替我求個情。我可是盡了全力了,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抗命啊!”

“知道!”程名振最煩這種沒骨頭的傢伙,又見問不到自己需要的消息,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下去休息。那小頭目歪著身子向外蹭了幾步,猶豫了一下,又掉頭跑了回來,闖到程名振跟前,“撲通”跪倒,叩頭哀求道:“九當家千萬替我說句公道話啊。自從您走了後,大當家的脾氣一直不好。如果他以爲我抗命不尊,肯定會活剝了我!嗚嗚……”

著話,偌大的男子漢竟哽咽出聲。王二毛再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將此人拉起來,惡狠狠地訓斥道:“看你那點出息。聳包,真給鉅鹿澤丟人。大當家怎麼就那麼兇了,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你?”

“大當家,大當家真的是兇得厲害啊!”小頭目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著告訴,“這半年,他殺了多少人啊。老兄弟們都怕得要死。王堂主,你可是沒見過啊……”

“沒事,我幫你說情。我的軍糧還夠,可以分一部分給大當家!”程名振無法再繼續聽下去,鐵青著臉答應。

頭目的話裡雖然沒有他需要的消息,但至少說明了兩件事。第一,張家軍因爲盲目擴張,糧草壓力極大。第二,張金稱又恢復了其兇殘好殺的作風,或說,那是他的本性,一直沒變過,只是在某段時間做了些收斂罷了。

聽聞程名振肯幫忙,小頭目感激泣零。不管王二毛如何阻止,硬跪下給程名振磕了個頭,然後爬起來,一邊後退一邊試探著道:九當家當家這次回來,就不再走了吧?”

“什麼意思?”程名振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問道。

兄……”小頭目支吾了一會,終是把心一橫,硬著頭皮說道:“弟兄們都,都說,九當家在的時候大當家脾氣最好的時候。假若當初您不離開,也許大當家變得沒這麼快。其實大當家也未必真的捨得你走,如果你能回來的話,想必,想必他心裡會高興得很!”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當初留在鉅鹿澤,恐怕早就被張金稱給宰了吧?他知道那幾乎是命中註定結果,但這些話,沒必要每個人都說上一遍。自己看清楚了,自己及時地逃開了,也就足夠了。

頭目見勸不動程名振,也不敢再勸,施了個禮,怏怏地退了下去。屋子中的氣氛立刻變得有些嚴肅,誰都明白,張家軍眼前看上去聲勢浩大,實際上卻已經成了空殼子。一旦遭遇挫折,恐怕連腳跟都難以在清河郡站穩。

謝映登是個客將,本不該多插嘴。但不忍看到大夥神情如是嚴肅,咳嗽了幾聲,笑著建議,“眼下咱們即便衝到最前方去,也未必能幫上多大忙。穩妥起見,不如著手將附近的幾個縣城鞏固住……”

“這附近一馬平川,根本無險可守!”程名振搖頭打斷。“咱們的兵本來就少,分散開後,恐怕更起不到什麼作用。”

“倒也是,我失策了!”謝映登想了想,爽快地承認錯誤。“那就多派些斥候,盯緊了周圍的動靜。不但官府那邊要盯,其他綠林豪傑那邊也要盯!”

程名振點頭接納,立刻著手加強周圍的警戒。同時派了一小隊人前往清河與襄國兩郡的交界,重新檢查運河與漳水上所有橋樑情況。待把後路謹慎地安排妥當了,外邊的雪也晴了。又趕了個大清早,洺州軍拔營啓程,繼續向北殺去。

一路上,村莊堡寨多數都變成了廢墟,劫後餘生的百姓們躲在草叢中,望著過路的兵馬,滿眼怨毒。偶爾也能遇到幾座倖存下來的莊園,都是青一色的石頭牆,雕樓上隱約閃爍著強弩的寒光。見到洺州軍的旗號,他們立刻用繩索墜下糧食、乾肉和銅錢。算作犒軍之資,寧可傾家蕩產,也請好漢們早早地上路。

除了無家可歸的百姓外,途中最常遇到的,便是一夥夥打著各色旗號,前來投奔張金稱的綠林豪傑。說是前來投奔,他們卻不急著向北趕路,而是把張家軍曾經洗劫過的村寨,再像梳頭一樣再度搜檢一遍。把最後的一點點糧食和財產也奪走,背後留下一地的絕望。

看到洺州軍,這些綠林豪傑們的眼神很是尷尬。他們不敢當著程名振的面兒搶劫,卻也不願意白白錯過打秋風的機會。好在程名振急著趕路,也沒有爲難他們。只是叫過幾個頭目,問了問張家軍的可能位置,然後自顧去了。

根據沿途豪傑的指點,跨過轉頭向東的漳水,進入信都郡之後,大夥終於得到了張金稱的確切位置。“就在一百里外南宮城附近,有可能繼續向北追下去了。張大當家命我等去攻打渝縣,拿下縣城,取得軍糧後再前去跟他匯合!”被攔住去路的悍匪雷萬年很不耐煩地介紹。

在他眼裡,此刻滿身泥漿,疲憊不堪的洺州軍根本就是來分好處的。張大當家麾下二十萬衆,隨便哪一哨兵馬不比眼前這夥氣勢足?要打仗,還用得上他們?有三山五嶽的豪傑就夠了,衝上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敵軍活活淹死。

“請問雷寨主,張大當家前幾天不已經殺到長樂城下了麼?”程名振裝作沒看見對方臉上的不耐煩,恭恭敬敬地求教。

“還不是那個楊白眼?打仗不行,跑得可怪快的。長樂城外,被咱們衝上前去,頃刻之間便打了個唏哩嘩啦。他一看事情不妙,不敢往北去投衡水河,掉頭又往南下去了!”雷萬春又掃了程名振等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教訓。“如果你們早來一步就好了,早來一步,堵住南宮那邊的官道,楊白眼就被咱們活捉了!”

“可惜我等來得太遲,沒見到雷寨主的雄姿!”謝映登接過話頭,非常認真地拍了雷萬年一記馬屁。雷萬年被拍得筋酥骨軟,笑了笑,咧著腮幫子迴應道:們現在來得也不算太遲。打下長樂後,張大當家就要正位稱帝。你們趕上去,說不定也能撈個將軍噹噹。”

著話,他又望了一眼程名振頭上的旗號,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般,很詫異地反問:“洺州軍?哪個洺州軍?莫非你們是程名振的部下?”

“正是!”程名振笑著點頭。

看我這眼神兒。”雷萬年好生尷尬,連連拍打自己的腦門。他是兩個月前才帶著部衆投奔到張金稱麾下的,無論是資格,還是聲望,都遠不如程名振。猛然覺自己在魯班面前耍了小半天斧子,不禁心虛異常。將腦門都拍紅了後,才訕笑著建議:我就不耽誤幾位好漢爺趕路了。我奉命去打,打渝州,得趕緊著,大當家等著我的軍糧呢!”

程名振揮手與對方告別,然後調轉隊伍,直奔南宮城。憑著幾年來領兵打仗鍛煉出的直覺,他認爲楊白眼帶著張金稱在信都郡南部兜,恐怕不僅僅是慌不擇路那麼簡單。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陰謀,自己如果去得晚了,也許就來不及提醒張金稱注意。

心中越是急得火燒火燎,程名振越不敢催促弟兄們加快腳步。戰場就在眼前了,一旦局勢對張家軍不利,疲憊不堪的援兵肯定無法力挽狂瀾。這樣想著,他走走停停,每行進十餘里都要帶住坐騎整頓隊伍,同時將騎兵們全部當斥候撒出去,分頭探聽附近的軍情。

又走了堪堪一整天,馬上要抵達南宮城外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了消息。張金稱正帶領大軍與一支來歷不明的人馬廝殺,戰場形勢十分嚴峻。

“誰的兵馬,多少人?什麼時候開戰的?”程名振大吃一驚,拉住斥候的馬繮繩追問。

“不清楚!剛剛開戰!”臨時改行做斥候的騎兵氣喘吁吁地彙報。“雄校尉已經帶人靠近了打探了,讓我先回來報信。他說,請您立刻原地結陣,以免被敗兵衝亂隊形!”

“什麼話?”洺州軍宿將張瑾非常不滿地呵斥。“他怎麼知道張大當家要敗。不是剛剛開戰麼?”

“說清楚點兒!”“你到底看清楚沒有?”“別亂給人下咒!”衆將士眼下雖然脫離了鉅鹿澤,心頭畢竟還念著幾分香火之情,很不滿意斥候胡言亂語,七嘴八舌地質問。

臨時改行做斥候的騎兵被大夥訓得眼睛都紅了,抹了把汗,梗著脖子犟嘴:“張大當家的帥旗都被人衝倒了,能不敗麼?嫌我沒看清楚?你們也有馬,自己去看啊!”

“臭小子,脾氣還挺大!”王二毛衝出隊列,伸手給了對方一個脖摟,隨後,他雙腿一夾馬鐙,“我去看一下,老雄是我的人,很沉得住氣!”

話間,遠處已經有潰兵出現。先是零星幾十個,然後是幾百,幾千。一個個如遇到鬼怪般,哭喊著向這邊逃了過來。

這情況,已經不需要王二毛再去細看了。程名振當機立斷,大聲喝道:“列陣,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風錐!”

“列陣,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風錐!”親兵們扯著嗓子,將命令傳到全軍。然後吹響號角,一遍遍重複,“嗚嗚,嗚嗚,嗚嗚嗚……”

定風錐乃是步卒受到驟然襲擊時所常用的一種應急隊列。由前到後呈一個鈍三角型,正面有鋒,可以分解衝擊的壓力。轉眼之間,訓練有素的洺州軍已經完成了隊形變換,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令旗,大聲喊道:“槊鋒向前,弓箭手,陣前五十步封鎖。敢闖陣,一概射殺!”

“嗚嗚,嗚嗚,嗚嗚…….”殘酷的角聲,將血淋淋的命令傳了下去。軍陣前方立刻長出了數以百計的槊鋒,宛如一支支呲開的狼牙。羽箭破空,將陣前五十步範圍迅速覆蓋。亡命奔逃的潰兵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射翻了一大片。

“齊聲喊,兩側分散,敢直衝軍陣理會眼前翻滾掙扎的潰卒,程名振繼續號施令。

“散開,散開到兩側去,敢直衝軍陣親兵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提醒。

無需他們再強調,血淋淋的現實橫在面前,潰兵們再也不敢靠近軍陣半步。好在他們的人數還不算多,來得及改變方向。呼啦啦分作兩股人流,繞向洺州軍兩翼而去。

見到潰卒開始分散,程名振長出了一口氣,低聲下令:“讓他們到咱們身後,重新集結!準備反擊!”

“到洺州軍身後結陣,九當家來了,你們怕什麼?”親衛們齊聲高呼,試圖穩定潰卒的情緒。

“結陣,跟在洺州軍身後,看看情況再說!”王二毛、謝映登等無法在軍陣中揮作用的人紛紛出馬,主動承擔起收攏潰卒的作用。

可惜敗兵之中,大多是張金稱最近幾個月才招攬來的新銳,根本沒跟程名振並肩作戰過,所以也不會因爲幾句話而重新振作。大多數人繞過洺州軍後,立刻向更遠的地方逃走。只有極少數,十成之中不到一成的嘍囉,慢慢地停住腳步,站在洺州軍背後觀望。

王二毛氣得兩眼冒火,抽出刀來就要殺人立威。謝映登用長槊攔住了他,搖頭苦笑:“你能追上幾個?膽子都嚇破了的,即便強留下來,敵軍一衝,立刻再次潰散,反而影響了咱們的士氣。要走儘管讓他們走,能主動停下來的,方爲可同生共死之士!”

王二毛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謝映登的話有道理。所以也不再阻攔別人逃命,只是匆匆地將停下來的人收攏成一隊,跟在洺州軍身後集結成方陣。

當他焦頭爛額地忙完這些後,第二波潰兵已經又敗到了眼前。比剛纔那波人數更多,秩序更加混亂。以至於程名振下令連放了三波箭,才用鮮血和屍體穩住了陣腳。潰兵們帶著恐懼和怨恨向兩側奔逃,洺州軍將士則帶著自豪和緊張,集中目光,從人逢裡朝正前方張望。

低沉的陰雲下,他們看到了潮水般的人流,全是潰兵,像羣鴨子般,慘叫著朝自己退來。“雄闊海,雄闊海!”有人低聲驚呼,從人羣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雄闊海是跟隨王二毛從瓦崗軍回來的勇士,雖然跟大夥接觸的時間極短,但很多人已經見識過了他的驚人膂力。

即便如此一個能力舉兩頭石獅子的壯漢,也被人流衝得無法帶穩坐騎。跟在雄闊身邊還有二十幾號騎兵,都是洺州軍的士卒,都被亂軍攜裹著,猶如一團洪流中苦苦掙扎的螞蟻。

眼看著雄闊海等人再掙扎下去,就要被自家弟兄給活活踩死,程名振咬著牙下令,“段清,帶三百弟兄,把他們接過來!”

清大聲答應,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弟兄們,跟我來!”

他的本部弟兄立刻跟上前去,在行進中重新建立一個完全用盾牌和橫刀組成的錐形進攻陣列。逆著人流,硬用盾面和刀鋒開出一條血淋淋的通道,擠到了雄闊海身邊。

“雄大哥,跟我走!”上前扯住對方的馬繮繩,段清大聲喊道。

的!”雄闊海滿臉地不甘心,罵罵咧咧。方纔,他根本沒湊到張金稱的本陣前,大軍便已經開始潰敗了。同去的弟兄折損了十幾個,沒一個是死在敵人手裡,全都是被自己人撞下坐騎後又踩成了肉醬。

“快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刻段清已經顧不上再想著如何挽回敗局,而是隻希望救出自己認爲該救的人。所謂兵敗如山倒不過是如此。任何試圖攔住山崩的人,往往會都被壓在泥土碎石之下。

雄闊海也知道大勢已去,又罵了幾句,帶著騎兵跟在步卒身後,緩緩地推向洺州軍本陣。這麼大一座軍陣,潰卒們不可能看不見。但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取勝的信心和願望,只是麻木地繞開軍陣正前,避免被程名振當場下令格殺。繞過之後,便繼續狼奔豚突而走,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到底是什麼樣的神仙來了,能讓張家軍怕成這個樣子?程名振又驚又愧,百思不解。印象中,即便當年遇到王世充的偷襲,鉅鹿澤也沒敗得這般狼狽過。雖然眼前的張家軍已經不是當年的那支張家軍,但人數和裝備方面,卻都絲毫不遜於前。

正當他一籌莫展間,第三波潰兵已經敗到了近前。這波潰兵是貨真價實的張家軍,雖然一樣是潰逃,但偶爾互相之間還能照應一二。透過重重人羣,程名振看見了六當家孫駝子被五當家郝老刀夾在腋窩下,一道逃命。不時有郝老刀的親兵回頭結陣,試圖爲主將爭取更多的逃命機會。但或是被潰卒衝散,或是被敵人當場格殺。

到了此時,洺州軍衆將士纔有幸看到了敵人的真面目。只見他們從頭到腳都披著鎧甲,手中持著長長的馬槊,十幾人分成一小隊,虎入羊羣般在潰卒中肆意縱橫。沒人能阻擋他們的去路,即便是曾經受過程名振訓練的張家軍銳士也不能。失去了統一指揮的銳士就像砧板上的魚一樣,被人手起刀落便砍成了兩段。根本沒有力量還手,根本給對方造不成任何威脅。

那是一羣貨真價實的老虎,隔著很遠,你便能感覺到他們身上散出來的凜然殺氣。他們根本沒將對手放在眼裡,隨便起一次衝擊,便能在張家軍當中撕開幾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而沒被他們穿在槊鋒上的大部分嘍囉都只敢慶幸自己逃過了劫難,卻不敢轉身迎戰。有人甚至明明聽到馬蹄聲就在自己背後了,近在咫尺,卻絲毫不敢回頭。

簡直是奇恥大辱。一種從沒有過的屈辱感從頭頂一直流向程名振的腳底。雖然他曾經很瞧不起張金稱這些綠林同行,但畢竟,雙方曾經長時間並肩作戰過。郝老刀,孫駝子的麾下,還有不少他辛苦訓練出來的銳士。而現在,他曾經引以爲傲的銳士卻被人像殺羊般,在他眼前肆意屠戮。

同樣無法忍受這種屈辱的還有王二毛和謝映登等人。他們不需要像程名振這樣,無論心裡受到多大煎熬也要苦苦忍耐,穩住陣腳,守住大夥逃生的希望。他們主動向程名振請纓,帶領兩百生力軍迎了上去,一夥接下郝老刀,一夥直奔囂張的強敵。

“二毛,別去,你不是對手!”郝老刀緩過一口氣,立刻將孫駝子交給謝映登,自己揮舞著雙刀前去支援王二毛。沒等他靠近,王二毛已經被敵軍逼得節節敗退,完全靠一股子傲氣支撐,才勉強沒加入潰兵的行列。

“有本事衝老子來!”怒吼一聲,郝老刀揮刀衝入敵軍當中。兩名騎兵先後被他砍落馬背,他附近的敵軍小隊立刻停止了對王二毛的追殺,在一名軍官的帶領下,撥轉坐騎。

來自塞外的高頭大馬出淒厲的長嘶,驟然加速。一桿丈八長槊,直奔郝老刀前胸。郝老刀用左手兵器奮力向外一擊,將長槊盪到了一邊,右手借戰馬的衝擊速度橫掃。這一招,幾乎是十拿九穩。但對手就在刀鋒及體前突然側開身,躲過了郝老刀的必殺一擊。隨後,此人根本不回頭戀戰,從郝老刀身邊急衝而過,長槊揮舞,將剛纔受到的窩囊氣全撒在附近的鉅鹿澤嘍囉身上。

潰卒們慘叫連連,在槊鋒屍橫遍地。郝老刀厲聲咆哮,卻無法追上前將對手力劈馬下。就在第一名騎兵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第二名騎兵已經衝到了他眼前。還是毫無花巧的當胸一刺,還是仗著兵器長度製造的距離側身一閃,還是把剩餘的怒氣全撒到了嘍囉兵們身上。而郝老刀卻不得不振作精神,迎接第三桿刺到身邊的長槊。

轉眼之間,已經有五、六名騎兵與郝老刀交上了手,其中一人因爲身法稍欠火候,被郝老刀掃下了坐騎,生死不明。剩下的卻連個油皮都沒傷著。而武藝精熟的郝老刀卻被累得氣喘吁吁,再堅持下去,十有要晚節不保了。

“鳴金,把所有人撤下來!”程名振在遠方看得真切,知道再打下去也沒什麼便宜可佔。立刻命令親兵出信號,召喚王二毛和郝老刀兩個併入本陣。

清亮的鑼聲響起後,王二毛拋棄了對手,撥馬逃了回來。郝老刀不甘心地衝著敵軍罵了幾句,也虛晃一刀,閃出戰團之外。此刻,與他們糾纏的官軍也現了程名振的隊伍。居然絲毫不覺得緊張,與羽箭射程之外從容地調整策略,不再肆意砍殺張家軍潰卒,而是儘量將潰卒們驅趕成團,一團團逼向洺州軍本陣。

也就是這種百戰精銳在一瞬間才能想得出來驅趕潰卒衝陣的計策。換了別的隊伍,即便軍官能想得到,底下人亦未必有本事貫徹執行。程名振看出情況對自己一方不利,趕緊敲響戰鼓,試探著向前逼去。隊伍剛剛開動,敵軍倒沒做出任何反應,站在隊伍後觀望的潰卒們卻嚇得呼啦一下,奔逃殆盡。

“長槊手,大步向前。弓箭手,正前方八十步,行進間漫射!樸刀手,護住隊形。騎兵扯向兩翼警戒…….”不管綠林同行們怎樣四散奔逃,洺州軍都有條不紊地執行了程名振的將令。伴著沉悶的戰鼓聲,他們用槊鋒和羽箭在自己人中間開出道路,緩緩向敵軍壓去。

正在組織手頭兵馬驅趕潰卒衝陣的隋軍小將沒想到綠林豪傑當中居然還有膽敢跟自己硬碰硬的,忍不住楞了一下,旋即在臉上露出了佩服的笑容。“調整隊形,鋒矢陣,殺穿他們!”聽聲音,此人年齡不大,命令中卻透著身經百戰的果決。

二百多名武裝到了牙齒騎兵緩緩在此人身邊聚集,緩緩匯聚成了一支長箭。鋒矢向前,筆直地迎向洺州軍逼過來的大陣。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彷彿有人在關切地呼喚。剛剛動的隋軍小將看了洺州軍一眼,撇了撇嘴,“算你們走運!”丟下一句罵聲,不管對方能否聽見,他毅然撥轉坐騎,向號角響起處奔去。沿途又遭遇無數潰退下來的綠林豪傑,其中不乏可以換取戰功的大魚。他們卻策馬而過,彷彿對送到手邊的戰功視而不見。

如此進退有矩的官兵,雖然是敵人也令人欽佩。見對方奉命回撤,程名振立刻改變戰術,將自己的隊伍也停了下來。沒等他顧得上擦拭額頭的汗水,獲救的孫駝子和郝老刀兩個已經互相攙扶著跑到近前,一邊喘息,一邊大聲懇求:“小九,趕快,趕快想辦法救救大當家,想辦法救救大當家!”

程名振也正急著找張金稱,以便問明這仗到底是怎麼打的?怎地輸得如此狼狽,如此混亂?幾乎在郝老刀等人開口的同時,他大聲問道:“大當家在哪裡?對面到底是誰?”

“大當家?”孫駝子和郝老刀茫然四顧,滿臉慚愧。“我們也不知道大當家跑哪裡去了。敵軍突然殺將出來,一下子就把大夥全打懵了。你趕緊想想辦法,大當家如果落在敵將手裡,肯定非死不可!”

“到底是誰這麼厲害?!”程名振感到像做了一場噩夢般,眼前一切景象都非常不真實。他也曾設想過張金稱如此猖狂,有朝一日肯定會吃到敗仗。但至少張金稱應該跟官軍聲勢浩大地打上幾個回合,讓人見識見識雙方的實力。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敗了,就像被隱藏在黑暗處的刺客一劍封喉。這種仗,他從來沒經歷過,也從來沒想到過。

“我知道他是誰!”謝映登不知在什麼時候又湊到程名振身邊,低聲答覆。

名振只顧得上問了一個字。隨後便被謝映登的急促的話語給淹沒,“現在咱們銳氣盡失,絕對不可跟此人交手。趁著他沒殺過來,趕緊走。不走就來不及了!”頓了頓,一直從容不迫的瓦崗謝映登咬著牙補充,“是李仲堅。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咱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此言一出,反而激起了程名振的三分鬥志。他眉頭一皺,冷笑著道:“李仲堅是誰,難道長著三頭六臂麼?五叔,你好好想想,最後看到大當家時,他在什麼位置?想清楚後,咱們一道去救他!”

“不能硬拼!”衝動過後,郝老刀突然又冷靜了下來,像個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著腦袋說道。“算了,這小傢伙說得對,咱們已經失了先手,士氣又喪盡了。去多少人也是送死的貨。你給我幾匹好馬,我帶著自己的親兵去吧。能救,就把大當家救出來。如果不行,就一起死了吧。大夥欠人家的,早晚都要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不但程名振被弄得莫名其妙,孫駝子也被郝老刀沒頭沒腦的話繞得眼冒金星。

“那人是孫老當家的徒弟。”郝老刀突然動了感情,抽了抽鼻子,哽咽著道。“我走了,小九,儘量多救些弟兄回去,張二和我做了鬼也會念你的情!”

孫老當家?怎麼又跟孫安祖扯上了關係?程名振彷彿突然掉進了一團迷霧中,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六當家孫駝子比他入行早,聽完郝老刀的話,喟然長嘆,“唉——”

嘆罷,跟王二毛腰間搶了把橫刀,趔趄著向郝老刀追去。

程名振即便心腸再硬,也不忍眼睜睜看著兩位曾經對自己有恩的老人去敵陣中送死。趕緊縱馬出列,攔住郝老刀的馬頭,大聲道:“我不還是鉅鹿澤九當家麼?你們什麼時候把我開革出澤過?要去,大夥一塊去。我就不信…….”

沒等他將話說完,遠處又傳來一陣人喊馬嘶。只見幾十名渾身上下被鮮血溼透了的親衛,簇擁著一個披頭散的人撤了下來。在他們身後,幾十名官軍騎兵像送行般綴著,不疾不徐。

“是大當家!”郝老刀繞開程名振,拍馬迎了上去。孫駝子,王二毛,瓦崗謝映登等人唯恐出現意外,也急速縱馬跟上。說來也怪,那些官兵看到有人接應張金稱,居然撥馬退走了。彷彿他們今天廝殺的對手根本不是鉅鹿澤般,或說早已不再把鉅鹿澤羣雄視爲對手。

衆人才不管這些,得到機會,七手八腳從人羣中接過張金稱,簇擁著護送到程名振眼前。張金稱看到了程名振,終於回了些心神,慘然一笑,“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我早就知道!”

罷,他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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