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上了程名振的當,楊善會心頭禁不住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憤。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栽于對方手中了,前一次中計,可以算做輕敵大意的緣故。而這一回,他卻是加了十二倍的小心,謹慎再謹慎,沒想到還是防不勝防。
程賊太陰,用兵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換了楊善會自己,他絕不敢把整個左翼都丟給對手,。因為這種策略只要稍有控制不當,便會導致滿盤皆輸,把中軍和右翼一并送將出去。
只有對用兵之道已臻化境的百戰(zhàn)名將才有如此見識和膽略,而程名振只是剛出道不久的小蟊賊,連真正的大陣仗都沒見過,怎可能與百戰(zhàn)名將比肩?與其說他是天生的將才,不如說他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因為尋常人中,只有賭徒才會有這么大的膽子。也只有賭徒才會在失敗的邊緣上尋求那一線勝機。
他賭,賭官軍受不了速勝的誘惑。賭自己在官兵與潰軍雙重沖擊力下堅持得比伏兵沖斷敵陣所需的時間要長。楊善會痛恨自己沒提早一刻發(fā)覺對手賭徒嘴臉,在發(fā)現(xiàn)洺州賊左翼完全崩潰的剎那間,他已經(jīng)把麾下所有兵馬壓押了上去。如今,骰子已經(jīng)落地,無論多么不甘心,誰也無法逆轉坤乾。
戰(zhàn)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沒等楊善會從絕望中振作起來。程名振已經(jīng)又揮動令旗,將后續(xù)殺招接連使出。雄闊海、伍天錫二人所率領的陌刀隊成功斬斷了敵軍的“腰桿”之后,刀鋒陡轉,由橫向縱,斜著再度殺入了郡兵當中。而其中軍和剩余兵馬則保持一個厚厚的長方陣列,穩(wěn)步左推。如同一塊砧板迎向兩把刀鋒。
清河郡兵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魚,無論如何掙扎都屬徒勞。兩支陌刀隊銳不可當,轉眼間將郡兵的陣型從兩段切成了四段。并且越割越零,逐漸向八段,十六段演化。而先前已經(jīng)掉頭逃走的賊人們又毫無愧意的轉了回來,以從沒有過的勇悍加入了戰(zhàn)團。他們就像一群見到血的野狼,攻擊雖然不像洺州賊主力那樣有條不紊,卻勝在人多勢眾。郡兵們在外有群狼環(huán)伺,內(nèi)有刀鋒剖骨的境地下,各自為戰(zhàn),越戰(zhàn)心中越絕望。
“撤吧,郡丞大人!撤得越早,撤回去的弟兄們越多!”都尉莊虎臣仗著自己一身的武藝,在親兵的護衛(wèi)下沖回了楊善會身邊。他曾經(jīng)在楊義臣老將軍帳下歷練過,心態(tài)遠比其他同僚沉穩(wěn)。在別人發(fā)覺上當亂作一團的時候,率先發(fā)覺敗局已定,所以力主楊善會接受失敗,想方設法與敵軍脫離,從而盡最大限度保存實力。
“撤,向哪?”楊善會從自怨自艾中被驚醒,沒好氣地回應。
莊虎臣被問得喘不過氣來,心中暗罵,“如果不是你非要撿什么漁翁之利,怎么有今日這般結果?”但作為下屬,他只有替上司背黑鍋的義務卻沒有指責上司剛愎自用的權利,忍了又忍,低聲解釋道:“屬下,屬下的意思是。現(xiàn)在壯士斷腕還來得及。清河郡城剛剛修葺過,我等據(jù)守待援,賊人一時半會兒未必能攻得下!”
“你帶本部兵馬先走吧!”楊善會嘆了口氣,緩緩從腰間抽出橫刀,“清河子弟全在這兒,老夫不忍棄他們于不顧!”
“大人何必喪氣如此。壯士斷腕,圖的乃是將來!”早已經(jīng)被四野里的喊殺聲嚇得六神無主的幕僚們發(fā)覺楊善會起了玉碎之心,趕緊七嘴八舌的勸解。
“昔日越王勾踐若不臥薪嘗膽,又怎可能雪滅國之恥!”找理由,文人們一個比一個在行。大伙心里都明白,如果楊善會肯突圍的話,跟在他身邊,大伙還有機會逃離生天。萬一楊善會非要與敵人拼掉老命,大伙固然滿腹經(jīng)綸,可誰也頂不住土匪迎頭一刀。
“老夫,倦了。虎臣,你武藝好,能護著幾個人能出去,就護著幾個出去吧。不必回后營,直接過河,然后想去哪就去哪吧!”楊善會早就看穿了眾人心里那點東西,慘然一笑,將橫刀架在了自己脖頸上。“至于老夫,就在這看著。等賊人將清河子弟殺盡了,老夫就隨弟兄們一道去!”
“大人!”眾幕僚凄然淚下,或因感動,或因為懼怕即將到來的命運。楊善會笑著沖大伙搖頭,“老夫年近五十,今日才死,已經(jīng)不算早夭。況且以身殉國,乃千古留名之美事,諸君又何必做小兒女狀?”
“援軍,大人,援軍來了!”危急時刻,有人突然扯著嗓子尖叫了一聲。
“哪?”楊善會本能地扭頭張望。剛一分神,莊虎臣已經(jīng)合身撲上,一巴掌拍歪了他的刀刃。眾幕僚也顧不得斯文了,亂哄哄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將橫刀從楊善會手中給掰了出來。
楊善會急得額頭青筋直冒,一邊奮力掙扎,一邊大叫道:“諸君切莫誤我,諸君切莫誤我。我大隋有戰(zhàn)死的雄鬼,豈有降賊的郡丞?”
“回清河,回清河。回去后再想辦法!”眾人不肯松開他,一邊拖著他向戰(zhàn)團外退,一邊回應。
“回去何益,回去何益?援軍在哪,援軍在哪?”楊善會被眾人控制得動彈不得,一邊落淚一邊嚷嚷。
他不是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只是經(jīng)歷了多年戰(zhàn)爭,清河郡的精銳都已經(jīng)被折騰得差不多了。眼前這些弟兄,幾乎是他能籌集起來的最后力量。如果把這些將士再丟給程名振,即便自己平安撤回郡城,一旦賊人尾隨來攻,城池也守不了多久。況且臨近也不可能再有援軍,南宮郡劉子和跟自己的關系本來就處得很淡。而武陽郡魏德深,卻是個光有忠心沒有本事的笨家伙,即便來了也是給程名振添菜的貨!
眾幕僚和武將們卻不了解他心中的無奈,很快以莊虎臣為先鋒,由親兵和少數(shù)精銳組成了一支突圍隊伍,專撿敵軍薄弱的地方且戰(zhàn)且走。有人一邊走,一邊還不斷替楊善會想著退路,“若是北去趙郡,博陵軍定無袖手旁觀之理!待大將軍載譽而回,我等尾隨其后,必能雪今日之恥!”
“你等,你等,嗨!”正在尋死覓活的楊善會聽到大將軍三個字,立刻停止了掙扎,任由眾人拖著自己而去。
博陵軍大總管李旭年初橫掃河北,殺得群賊無人敢搠其鋒櫻。雖然現(xiàn)在其人奉命前往虎牢關附近掃蕩瓦崗,不在博陵。但其積威尚在,綠林豪杰出門掠奪,都將博陵六郡視為禁地。楊善會帶著麾下殘兵敗將跑去投奔他,自然也就保住大伙的性命。但就在年初的時候,清河郡里有人曾經(jīng)替李旭牽線,試圖勸楊善會效仿涿郡丞郭絢,帶領全部兵馬依附于博陵軍旗下。一則此人圣眷正濃,跟著他容易混出頭,二來此人的確驍勇善戰(zhàn),追隨他能保平安。可當時由于瞧不起姓李的出身寒微,楊善會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并且將李旭在博陵的種種狂悖越軌舉動都寫在信中報告給了東西兩都留守。如今他于走投無路之際在送上門去,縱使李旭耐著同僚的顏面肯收留他,博陵六郡的官員想必也不可能給他任何好臉色看。
只是為了眾人的性命和大隋江山計,這點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么。想清楚了其中利害,他用力掙扎了兩下,從攙扶著自己的親兵手中將胳膊扯了出來,“放手,這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給老夫一把刀,老夫跟你們并肩而戰(zhàn)。”
親兵們驚疑不定,不敢奉命。楊善會橫了他們一眼,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帶血的長矛來,“老夫雖然體力已衰,卻不會成為你等的拖累。走,守穩(wěn)陣型,別給賊人可乘之機!”
他重新恢復振作,令前方開路的莊虎臣等人壓力大減。這小股兵馬趁著亂,既不扯旗,又不吹角,悶聲不響向外沖。沖了一陣,還真殺出一條血路來。這也怪程名振過于忽視了其左翼的力量,沒能及時將返回戰(zhàn)場的嘍啰們有效組織,使得他們各自忙著斬首級立功,結果不小心漏掉了手邊的大魚。
嘍啰兵們沒注意到“大魚”的動靜,負責帶隊沖散敵陣的伍天錫可是一刻都沒忘了砍楊善會的腦袋。程名振對他夠朋友,把造價高昂的整支陌刀隊都給了他指揮,并且從不橫加干涉。作為回報,他亦得拿出些像樣的戰(zhàn)績來才能堵住某些心存嫉妒者吐沫橫飛的大嘴巴。
將敵陣又切開了一道口子后驟然回頭,發(fā)現(xiàn)楊善會的帥旗倒了,周圍一個卻一個歡呼者都沒有,伍天錫立刻知道賊人想溜,扯開嗓子大喊道:“楊善會跑了,大伙把眼睛睜大點兒,楊善會跑了!”
“楊善會跑了,楊善會跑了!”段清等人聽到了提醒,也發(fā)現(xiàn)了局勢的新變化,跟著伍天錫一道大喊。
“楊善會跑了,楊善會跑了!”喊聲越來越大,沒起到提醒搶功的巨鹿?jié)蓢D啰劫住楊善會的效果,卻令清河郡兵的士氣越發(fā)低迷。將乃全軍之膽,郡丞大人自己逃了,眾郡兵哪里還會有抵抗的意志?一些反應機敏者拋棄同伴,四散而去。個別反應速度慢的人還在苦苦支撐,猛然發(fā)覺同伴一個不見,略一分神,被洺州軍揮刀砍成了兩段。
“楊善會跑了。降者免死!”對手逃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程名振耳朵里,他立即做出決定。郡兵都是各地青壯,即便不能補充進自家隊伍,抓回平恩墾荒也是一把好手。況且這些人都出身于本鄉(xiāng)本土,家中親朋眾多。于平恩縣種上兩年地,知道了洺州的好處,慢慢地將家里的老婆、孩子、兄弟、父母也就全給拐帶了過來。
眾將士跟清河郡兵也沒什么解不開的大仇,聽到了中軍傳來的號令,旋即放緩對敵人的砍殺速度,圍住來不及逃走者,大聲勸降,“楊善會都跑了,你們還打什么勁兒。投降吧,我們那兒人人都給分房子分地!”
當了俘虜不但不會被砍腦袋,還會分給田產(chǎn),郡兵們不敢相信這等好事。但抵抗的力量卻越發(fā)微弱。當即有人趁熱打鐵,跳出來,大喊證明:“咱就是上回被楊老賊扔在狐貍淀的,兄弟,你聽聽我這口音!”
猶豫中的郡兵們仔細分辨,果然在對方的聲音里聽出了幾分故人味道。手中的刀便再握不住,順著戰(zhàn)靴掉在了腳邊。有人率先扔掉兵器,立刻就有人效仿。“叮當”“咣郎”的聲音充耳不絕,來不及跑到的郡兵們大多數(shù)都把兵器扔掉,雙手抱頭,任人宰割。也有少數(shù)幾個試圖頑抗到底,雄闊海帶著一群壯漢沖過去,一棍子一個,全部打翻在地。
戰(zhàn)場的形勢一清晰,楊善會的去向立刻就暴露了出來。程名振下令追殺,伍天錫、段清、王飛等人立刻尾隨而去。大伙追了一程又一程,從戰(zhàn)場邊緣追到了郡兵的老營,又從郡兵的老營追到了漳水河邊。終于再度將楊善會等人咬住。
“棄械者不殺!”第一個趕到的段清怕敵人背水拼命,導致麾下?lián)p失過重,站住腳步,大聲勸降。
沒等楊善會做出反應,王飛帶著所部兵馬也趕到了,與段清合兵一處,緩緩向河岸迫近。兩人的麾下加在一起接近千五,而楊善會身邊只剩下了不到兩百死士。勝負不用交手便已經(jīng)分明。楊善會見此,忍不住搖頭苦笑:“天要亡老夫,又何必拉上你等陪葬!罷了,罷了,都降了他吧!程賊不是張金稱,不會濫殺無辜。老夫一人殉國,也算對得起陛下往日舊恩!”
說著話,他調轉長矛便準備自盡。耳畔突然又傳來了一嗓子斷喝:“援軍,大人!援軍來了!”
“何必再騙老夫!”楊善會笑著搖頭,奮力將長矛刺下去。正準備一了百了的瞬間,矛桿卻又被莊虎臣死死握住,“援軍,大人,援軍真的來了!您看一眼,看一眼再死成不成?”
“哪?”楊善會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離,任由莊虎臣將長矛從自己手中奪走。絕望中,他茫然轉頭,發(fā)現(xiàn)河道上游數(shù)十艘小船沖自己如風而至,亂箭如雨,射得賊軍左支右絀,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