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十數載,神仙一局棋。仙人的生活是悠久的,延長了比凡人數千百倍的壽命,若修煉得好了,甚至能像玉帝王母那般,與天地齊壽。故而除卻日月同堂,四季逆轉,天河水倒流這些引蒼生動盪的大事故,或者玉帝嫦娥王母這三者的大八卦,見識多廣的仙人們對萬事都是很淡然的。
區區梅花仙子去仙根,何足掛齒。
七日後,天庭衆男仙面色喜氣洋洋,穿得都是天華從未見過的服飾,織雲閣好一片漫漫長隊。就連南天門口兩個五大三粗的兩個門神,還專門去買了桂花油把盔甲擦得鋥亮鋥亮,咧著嘴傻笑個不停。
青華帝君的藏書閣外,天華洋洋灑灑地半躺在百步之遙的小亭子裡,手裡翻著一本凡間的普遍讀物——《詩經》,沉吟不已。再百步之外,幾名小仙用自以爲低不可聞的聲音竊竊私語,又時不時誇張的挑下眉頭。
指尖敲打書頁,天華坐立不住,偏頭問旁邊在石桌上奮筆疾書的青華,“嫦娥仙子要選夫了麼?”
青華聞言從紙堆裡擡起頭,眼尾掃過不遠處的小仙,瞭然於胸,道,“巫山有一朵蓮花要成人形了,神女瑤姬宴請衆仙。靈君沒看到請柬麼?”
“就是那朵三百年不開花,開花即成人形的蓮花麼?”
“正是。”
天華有些唏噓,“請柬我倒是看了,那蓮花成人委實快了些,除此也無過人之處。看來近來天庭過得確實乏味了些,不過是個新面孔還要像個小孩子那般欣喜。”
青華重新把腦袋扎進紙推裡,不鹹不淡地補充一句,“聽說,那蓮花就是紫微帝君的紅鸞星。”
紫微帝君未來的新娘子?
正怔楞之時,一隻頭戴和青華相同青冠的丹頂鶴叼著一疊紙飛了過來,翩翩落在石桌上,高傲地仰頭看亭子頂上的雕圖。直到青華擡手順了順它脖子上的頸毛,長長的白脖子才略微低下,幾封信箋平平整整放在筆墨旁,又姿態優雅地飛回青天。
青華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亟不可待地連拆桌子上的信箋,仔仔細細翻閱了十來遍,才欣喜地騰到一個用綢帶系起、包裝華麗的小本子上。
風吹起,一張犯了黃的小紙條從石桌上飛了起來。
天華伸出兩指夾起,上面一行字跡模糊的小楷映入眼中:
“凡間有逍遙城,福順如東海,歷經千年經久不衰”。
青華突然“嘖”了一下。
天華把紙條壓在墨寶下,尋問道,“怎麼?”
青華拿張嶄新的小紙條咂咂嘴,道,“前日紫微帝君託我尋找一個女子,只找到了約莫兩百年的蹤跡,再之後人鬼兩界都沒有她的名字,我又向魔界的朋友打聽了下,也不在其中。三百年了,能去哪呢?真是奇怪。”
“紫微帝君還有在意的人麼?”天華問。
高大魁梧的紫微帝君,印象中總是肅穆著一張臉,不茍言笑,看起來無情無慾的。
青華無所謂地慫慫肩,“大概是以前的情劫吧。”
又過三日,巫山上星河當空,瑤姬仙子拖著翩翩白裙緩緩從神女殿走來,左右跟著兩位一紅一綠的侍女。著綠者,青衣長髮,如蓮之綠萍,秀麗脫俗。見有人看她,回頭抱之一笑,油然而生出一股子來自巫山山水的靈氣。
“還未成仙,便帶著仙子之氣,若成仙,怕是要嫦娥第二了吧。”青龍神君站在天華身後喟嘆道。
天華打開扇子,微微笑道,“三百年前,神君在蟠桃大會初次見她,也是這麼說呢。”
“呃?”
“綠萍仙子,早就成仙有百年了。”
正說話間,綠衣仙子便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在青龍面前停了下來,見到他時臉上還帶著一圈紅暈,“神君,近來可好?”
尷尬撲面而來,三百年前,也是一個夜月星辰籠罩的日子,那年巫山修成人形是葉綠萍,神女瑤姬帶著新成人形的小綠萍前去參加蟠桃大會,他見她孤零零的,便把從小仙那裡佔得的桃子拋給她,事後對天華讚歎不已。
青龍發窘地笑笑,“還好,還好。”
綠萍仙子定眼看了看他,不滿地撅了撅嘴,“看來神君忘了我呢。”說罷,又嬉笑了起來,“有沒有看見的我的小師妹?”
“哪位?”
“就是剛纔站在我邊上那位紅衣姑娘啊。”綠萍用手一指,果然不遠處,有位身著大紅衣裳的姑娘垂頭站在光彩奪目的瑤姬身後。明明是最爲鮮亮的衣裝,可穿在她身上,總是能容易讓人忽視掉。
紫微帝君的未婚妻,看來也不過爾爾。
青龍看了看,又摸了摸綠萍的頭頂,誇獎道,“還是你更討人喜歡點。”
綠萍臉又一紅,往後一退,搖頭嘆息,“神君也是有眼不識泰山。”拋下這麼一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她又回到瑤姬的身邊,悉心照顧起那位小師妹來。
青龍半擡著沒收回去的手,看著天華,一臉問號。
天華此時只顧著用扇子擋住滿嘴的笑意,倒是南靈在一旁添了句,“我倒是覺得那位新來的小白蓮更好點呢。”
放下扇子,只看得他眼神迷離地看著遠處只露著頭頂上一個簡單螺髻的紅衣姑娘。
巫山千萬年來就是個天庭衆男仙心之所向的好地方,那裡山清水秀,那裡人傑地靈,最主要那裡美女如雲。都說神仙清心寡慾,其實也不然,看個鮮什麼的,他們還是很樂意赴約的。
不過,今年這位新人,彩頭都被瑤姬和她那位師姐蓋了去。對於“紫微帝君未來的新娘子”,衆仙更願相信這是月老一時的酒後糊塗,看紫微帝君的眼神都稍帶點同情。連月老都有點過意不去,一雙眼睛頻頻往紫微帝君方向探去。
無形之中已受到千百種眼神照顧的紫微帝君,雷打不動地同其他三位帝君四方神君外加一位靈君湊在一桌上。青華帝君正坐在紫微帝君的邊上,坐在青華右邊的天華看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嶄新的梳子,做工精細,道,“你要找的那位姑娘,怕是已經進無極世界了,我找了許久,才找到她家鄉,買了一把那兒的梳子。”
他這話說得吞吞吐吐。無極世界,說白了也就是與這個世界了無瓜葛。六道有輪迴,衆生死後都要經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前塵往事,一乾二淨,重頭開始。不過也有個別例外的,比如那些七魂六魄聚散的生靈,去的便是無極世界了,生命薄上看不到,輪迴鏡上尋不到,算是徹底與這個世界斷了聯繫。
紫微帝君喝了一口杯裡的濃茶,聲音連帶著都有些發苦,“看來,她過得不是很好。”
自然是不好的。
去無極世界的生靈能有什麼好下場呢?無非是成了鬼又讓更強的鬼吃了去,要麼就是沒經得過天譴直接打得煙消雲散,也可能是成了魔物沒有轉世投胎的機會……具體經歷了什麼,大概只有她本人才最清楚,他不太知道。
原來,她總是愛跟他絮叨這些事的,比如今天遇見誰,比如今天做了什麼丟人的事,比如今天沒吃到門口那家酒樓的招牌菜。
原本,她的什麼他都能知道。
紫微帝君把梳子包在自己厚實的手掌裡,輕輕道了句,“謝謝。”
說話間,南靈從一羣鶯鶯燕燕中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壺御酒,桃花眼笑得志得意滿,靠近紫微帝君的椅子,問道,“帝君,有沒有看見你那位帝妃呢?”
話音剛落,只聽隔了兩桌的位置,綠萍仙子提高了聲調來了一句,“快去啊,他就在那兒呢。”
綠萍仙子平日看起來文文弱弱,內在卻是個急脾氣,細軟好聽的聲音在著急起來就變得極有穿透力。如今這一聲,意料之中得引來無數人眼球。
新來的小白蓮低著頭死死攥著衣角,想來面色已經羞紅了。
畢竟是自己的“帝妃”,紫微帝君也轉過頭來。
綠萍仙子則顯得更爲激動,往前推了一把小師妹的背,歡喜道,“喂,他看你呢。”
這一句動靜比剛纔那句來得還要大。周圍的吵鬧聲驟然停止,臨近的幾位衆仙不約而同地看向傳言中的兩位正主。幾棵需要數人合抱才能包住的合歡樹上面掛上了日月流光燈,像戲劇一樣打在那兩人身上。萬事具備,只欠臺詞。八卦小仙們豎著耳朵、瞪圓眼睛等著接下來的火光霹靂。
新來的小白蓮一點一點地擡起頭,漆黑的水眸一剎那紅得似要滴血,嘴上笑得詭異,一字一頓地對著紫微帝君道,“夫君,你可算來了。”
有仙反應得快,大喝一聲,“不好,是蓮花妖!”
天華暗暗吃驚,三日前青華的話醍醐灌頂般打入他的腦中,“……三百年了,能去哪呢?……”
難怪之前青華一直遍尋不到,難怪她在凡間毫無動向,難怪會有三百年不開花的蓮花,想必,那消失的三百年她都躲在這朵蓮花之中了。巫山鏡花水月,清濁氣,除污穢,時間久了,身上的氣味也自會掩蓋。都以爲她已去無極世界,誰又能料想她區區一縷孤魂膽敢來這神祗之地?
燈火撲朔,蓮花妖一步步向對面沉如青山的紫微帝君走去。
身後幾位小仙各自摸出法寶蠢蠢欲動。
“呔,看槍!”
瞬息萬變,青龍戟伴著迅風從側邊插入大紅衣。
蓮花妖大怒,憑空三躍,夜空羣星聚沒,又自巫山山頂傳來一連串笑聲,“紫微帝君,五日後,雲霄殿相逢……”
南靈的青龍戟還夾著半截□□杵在地上,紫微帝君只是拿眼尾輕瞄了一眼,就轉身離場向北邊飛走。
舉天歡慶的一場夜宴以混亂結束,衆仙或惱怒或嘆息或扼腕的三五成羣結伴而去。適才合歡樹前還在促膝長談的熱鬧喜慶又剩得萬人空巷的冷清,樹上懸掛的日月流光燈被蓮花妖逃跑時扇下的怪風打得支離破碎。神女瑤姬氣呼呼地甩著量身定做的廣袖袍關上了神女殿的門,殿外幾位侍女噤若寒蟬地收拾一地殘局。
綠萍仙子呆呆地瞅著神女湖裡一處蓮蓬出神。
天華心忖著要不要問她蓮花妖的事情,又怕觸人傷懷,想了想,還是來到綠萍的身邊,輕笑問,“仙子,想什麼呢?”
綠萍有些意外轉過頭,“靈君?”
思忖了一下,繼而恍然道,“靈君是要問我師妹的事兒吧。”
天華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綠萍像是在回憶,手慵懶地搭在青色的闌干上,細軟的聲音拉長了調子變得低不可聞,天華只得屏住呼吸聽她說,“我和她來自同一株蓮花,也算是真真正正的姐妹了。很乖巧的一個姑娘吧,笑起來很好聽。還在蓮花裡的時候,我就常常聽她笑,那時就總是在想她笑起來什麼樣子,現在一看,果然笑起來很好看。就是蠢了點,開個花也要三百年的時間。”
說著,她哈哈一笑,樂呵呵地指著神女湖裡那棵最大的蓮蓬,道,“看,我們的蓮蓬可算是長起來了,說來,等她開花可真是難啊。”
對著這位笑得像苦蓮子一樣的仙子,天華不知要說什麼好。直到她越來越爽朗的笑聲把那邊還在眉飛色舞講著自己戰績的青龍引了過來,這才面色紅潤地止住了笑聲。
巫山多雲雨,天華和南靈從山上走出來的時候,山外正下著零零落落的小雨點。山腳有條小河流,此時夜風習習,雲層裡有兩三縷星光傾瀉而出,水面波光粼粼。河對面應該是個小村落,遠遠望去,鬱鬱蔥蔥的玉米地裡難有幾戶人家,一片蓬勃美好。
“咕嘟。”不相協調的怪聲在耳邊響起。
天華促狹地盯著南靈的肚子,對方厚臉皮拍拍肚皮,煞有其事地道,“民以食爲天。”
話說到如此,天華只好跟在對方身後,看他掰玉米,拾木柴,架火爐,替他……望風。
香氣撲鼻的烤玉米在河岸邊縈繞,南靈舉著金黃的玉米棒子滿頭大汗。
天華好笑地拿著扇子坐在一旁控制著火候,在火苗超過上面的木架時又一揮扇降下許多,良久,纔不急不緩地開口,“真君,與那蓮花妖該是舊識吧?”
南靈真君,半路修仙,前世曾相助紫微帝君的轉世渡劫,因而被授予“南靈真君”。
那蓮花妖與紫微帝君相交,自然也認得南靈真君。
“啊,的確認識”,南靈扔下啃完的玉米,抹抹嘴拍拍巴掌,道,“她叫初桃,原是紫微……不對,應該是當時的北王高左辰的第一王妃。”
“第一王妃?”天華困惑不解。
“是啊……本來應該是他第一位王妃的,只不過在出嫁那天被北王的政敵殺死了,是個福薄的女子。”
五百年了,還沒有忘記麼?天華暗想。
他自是知道有“情緣”這回事的,天庭上也有好多仙人經歷過“情劫”,大多數都功德圓滿地回來了。至於他們那些曾經的劫難,天庭在這方面向來都很大方,每一位再投胎都是富家子弟名門閨秀,如今過得自在灑脫。他只是想不到,這千情萬緣中,原來真的會有苦苦執著五百年不肯忘卻的存在。
“五百年了,爲何還不忘記?”他捉摸不透,又問南靈。
南靈又拿起一根玉米棒子,清淡平和地答道,“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細雨秋夜,熱火烤出的玉米香味綿延了整片玉米地,饞來幾隻野狗,吞在嗓子裡嗚嗚的吠叫引起地裡蟲兒的共鳴。彼時間,落雨有聲,河水有聲,魚兒甩尾有聲,狗有聲,昆蟲有聲,坐在地裡的兩個人影卻是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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